第11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青冥

    耸立在梁、楚边界上壮美的青冥关,雄踞青山绿水间百年之久,从它的身上找得到刀枪剑戟留下的斑驳疮疤,寻得见磷石火油烧灼后的累累伤痕。

    青冥关内是南境穆王府治下,自几十年前与南楚在青冥江上一战大捷,边关再无战事。梁国罢兵止戈休养生息至今,百姓安居物产丰饶,关下时常可见南楚服饰的小贩商贾出入行商。昨日突然提前关闭城门已有不少楚人耽搁了行程,清早便纷纷聚在关门内等着放行。

    关上来回巡逻的三班兵士一清早便见着个身着轻甲执剑而立的大官,闷不吭声站在城墙边远远眺望关外,瞧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发愣。青冥关守将上到城墙通禀时见到的就是部下口中天没亮就上了城楼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发愣的禁军大统领。

    要不是对方有腰牌帅印为凭,说什么都没法相信他是名满京华有儒将之称的萧大统领。

    算了算了,人家大统领爱发呆爱愣神,爱干啥干啥,要他个微末小将操什么心。

    小将躬身行了军礼,朗声请示。

    “启禀大统领,赤焰侯灵柩已在关下,可予放行否?”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暗斥自己辗转反侧了半夜做了决定,兵临城下再改弦易辙又有什么意义,早先被人刀架脖子上的时候便无力反抗,现下毒药进了腹中哪里吐得出来。

    也曾江湖男儿万丈豪情,十多年的时光身处朝堂漩涡中,早被尔虞我诈消磨得所剩无几,没了放手一搏的勇气。

    之所以天不亮亲眼上了城墙木立至今远眺南楚,一方面意难平无法入眠,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堂堂南楚少师如何纡尊降贵出青冥关。

    “开城门,本官亲自送赤焰侯出城。”

    就在禁军大统领缓步走下城楼的时候,看似同昨日来时一般无二的送灵队伍仍是披麻戴孝整整齐齐列在青冥关下,一眼扫过去个个木着个脸,仔细看来甚至还有几分悲恸。以萧景睿的眼力尚且寻不出易容的痕迹。

    整队人里竟没有林洵?

    南楚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队首处,一身麻衣、手捧牌位,神情肃穆的蔺熙矗立在灵幡前,身姿挺拔已有几许男儿郎的坚毅。

    撇开家国立场不谈,得佳儿如此,念念也算有后福。然南楚朝堂门阀众多派系林立,蔺熙身在高位卷入其中,一不小心行差踏错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届时神殿是否会保他,又能否保得住他,都是未知之数。

    几步路的功夫,他竟想到那许多,天晓得他自己尚且困囿于泥沼间,独善其身已然不易,哪还有闲工夫替蔺家操心。

    真是年纪大了,应验了人愈老思虑愈多。

    见萧景睿到来,众目睽睽之下蔺熙作为晚辈自然不可缺了礼数,他捧着赤焰侯灵位多有不便,先行躬身全不见昨日关前对峙的激愤。

    “大统领果是信人,清早依约而来,倒是我等来晚了。”

    “做人要言而有信,既有言在先开棺验尸无疑后为赤焰侯抬棺出城,本官怎可食言。”

    说罢径自往棺椁处去,一面着意观察抬棺人。四名抬棺人生得粗壮魁梧,下盘敦实有力,不用问定是身怀武艺。依稀记得昨日关下验尸时抬棺的便是这四人,整副棺木说轻不轻,真要是从九安山一路抬过来,只消休整一夜第二日就能如他所见的精神矍铄,四人何止是会武功,只怕放在江湖上已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而他们此时此地,不过是默默无名的抬棺人。

    是琅琊阁的人投身神殿,亦或是神殿势力渗透进了琅琊阁?

    萧景睿皱起眉头不禁疑惑。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念头仅仅打了个转就没了下文,幸而没被蔺熙当面猜到,不然怕要不顾场合长幼礼数,狠狠嗤笑上大统领一通。

    “大统领既领禁军统领之职,便是朝廷的脸面,心意到了足堪告慰兄长,抬棺这等事实不敢劳大统领亲自动手。”

    像是存心让萧景睿仔仔细细将送灵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打量个遍,直到他当真命去接抬棺人肩扛的抬杠才不徐不疾地出言婉拒。少年人面上仍是哀哀悲戚,眼底的戏谑却不容错辨,显是明摆着看他遍寻林洵不着的笑话。

    “赤焰侯生前救驾有功,本官十分钦佩,愿送赤焰侯最后一程。”

    径自走到左首的抬棺人身畔,示意抬棺人将抬杠交给他,抬棺人未得蔺熙允可不敢自作主张,牢牢把住抬杠分毫不让,饶是萧景睿手下暗运内力,一时竟也无法令抬棺人就范。

    在青冥关内与萧梁重臣纠缠不清实为不智,自问脑袋还算清醒的南楚太史令毫不掩饰快盛装不下的满腹恶意,略一颔首抬棺的汉子便顺从地让出半个身位,待萧景睿替了他的位置将那黝黑沉重的抬杠扛上肩膀,立时垂手退到一旁送灵的队伍中。

    百十来斤的分量压将上来,萧大统领自是举重若轻,令他暗暗惊叹的不止那抬棺汉子精光内敛不显山露水的好身手,而是他分明武功卓越远强于江湖二流好手却籍籍无名甘为仆役,忠诚到近乎乖顺,藏身人群中不露锋芒引不来丁点注意。

    最最要紧的是他全然摸不透对方的来历,蔺熙又是以何身份指使他,南楚太史令亦或是琅琊阁少阁主?他今日见到的几十人中泰半皆是同一路数的不出世高手,在蔺熙的背后还隐藏了多少这样的人物?

    一连串的疑惑如东海海边的拍岸大浪,从不知名的远处挟风卷水涌到近处,接二连三狠狠撞上礁石扑上滩涂,纵身死烟消亦不见半分消退。

    “开——城——门——”

    丑时一刻,守城门卒扯着嗓子高喊出开城门的号子,青冥关黑沉沉的城门在铰链嘎嘎的响声中拖着沉重的步子徐徐洞开。

    迫不及待自城门外钻进来的风犹带蔺熙熟悉的清新甘冽,仿佛琅琊山涧潺潺溪流中混杂进了神殿袅袅焚香。

    “英灵不远,魂归故里。启程,送赤焰侯!”

    气沉丹田的呼喝声凝而不散,不说响彻全城,起码距青冥关城门两条街开外的官驿中,本不应出现的人同样听得一清二楚。

    官驿大门紧闭,本该各司其职的小差役们或偷偷溜去了关下瞧热闹,或趁着驿馆内的大老爷们不在猫起来躲懒,以至于闲来无事一把藤椅一方茶几,一炉煮水一盏清茶,偏房花架下捧着医术魂儿却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的小云大夫面前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来,颇有闲情逸致地替她泼了冷茶斟上热的,谢绝侍从们的伺候亲自从食盒里取出看起来精心烹制的点心,一样一样铺满了不够大的茶几她都没丝毫察觉。

    这姑娘,心可够大的。

    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端详起云氏医圣这位掌上明珠,想来也是好笑,被她妙手回春救过数回,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不是她尚算娟秀的容颜,而是那双诊脉、熬药、施针的素手。

    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女子细腻的柔夷,指腹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极短,不闻朱色丹寇的香气,反倒常年行医弄药的关系,带着草药淡淡的微苦。

    女医都是不爱美的么?

    非但云氏母女二人一般无二的衣饰简洁妆容浅淡,有过数面之缘的静太后似乎也是喜爱素净,即便贵为太后亦不见满头珠翠的长者。

    蕙质兰心且坚毅过人的女子,不会轻易为财帛动心,该如何相谢方能既表谢意又不伤其自尊,颇有些头疼呢。

    且不急,云家的女大夫尚不知何时才能神游归来,何妨多想……

    “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呵,这算是活见鬼?吓得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诈死要有诈死的样子,不赶紧回南楚去,居然冠冕堂皇跑官驿来。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替你隐瞒,可别害我被萧大统领当面拆穿落个欺君的罪名。赶紧走赶紧走!”

    小云大夫恨其不争的着急样实在可乐,惹得梅东冥不晓得该气该笑,满腹感激之语到了嘴边硬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得哼哼两声以表被轻视了的不满。

    “就当我死后心有不甘阴魂不散,偷上阳间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行不行?”

    “光天化日之下?骗鬼去吧。”你猜云大夫信不信?呵呵,云大夫连嘲笑都欠奉,懒得搭理。

    光天化日之下能不能见鬼有待商榷,梅少师昨晚逞够了威风,心里头那些小得意正蹦跶得欢,就被小云大夫光天化日之下呵呵了回去。能怎么办?摸摸鼻子自认理亏咯。

    “不必担心,大统领昨日打赌输了,这会儿亲自抬棺出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除了感谢的空话,此来确有要紧事相商。”摆事实讲道理,正经起来的少师自然而然得让人信服,为之担心了一路,昨日还胆大包天当众撒下弥天大谎的云徽殷姑娘多少有些惴惴不安,脸上依旧挂着不屑一顾,耳朵却依从本心高高竖起认真倾听。

    真是个真诚坦白的好姑娘!

    “你此番回京,梁皇陛下面前总得有所交代。我给你两个法子,择其一定能对付过去,保你平安无事。”

    “愿闻其详。”

    “其一,一口咬定棺木里的就是林洵,任谁问都别改口。”

    顶着陛下和一众朝臣的压力死鸭子嘴硬?

    小云大夫脸色有些发白,她觉得自己办不到。抱着一丝希望,盼着梅东冥能出个可行的主意。

    “其二呢?”

    双目圆睁带着希冀的光芒凝视着自己的小云大夫十分可爱哪!忍不住……想欺负。

    “其二,你就称你我曾有婚约。”

    “你——”

    别说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云大夫瞬间化身怒目金刚,大有梅东冥再多说一句她翻脸跑出去举告他装死骗人的欺君之罪。连隐在暗处的少师亲卫们都险些不忍卒睹得险些纷纷扶额。

    少师大人,说好的出主意,如何到你嘴里成了占便宜?该说您与国师不愧为师徒俩吗?您受国师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呀!

    “莫生气莫生气,先听我说完,若还觉得我无礼胡言,任凭打骂绝无二话。”小云大夫个子不大气性不小,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今后谁当真娶了她日子可不好过。

    “你说。”

    冷着张粉面,深吸口气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手,等着看他如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云徽殷,下药也不急于一时,若他再轻薄放浪、胡言乱语,直接药死了拖回去更好交差。

    梅少师生生打了个激灵,估计没料到转眼间的功夫自己已在生死间打了个来回。兀自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前者,你咬死了棺材里躺的就是赤焰侯林洵,尸身早腐面目全非,任谁也说不出个错处来指责你。”

    “是个好主意,只消梅公子有生之年别在大梁出现,别被大梁故交认出来。”

    不在大梁出现,不被认出来?梅公子摸摸鼻子自认做不到,悻悻自嘲一通后,不得已顶着小云大夫要吃人的眼刀,讪讪道,“昨夜在下左思右想,云大夫仗义出手为在下甘冒奇险遮掩,在下总不能置小云大夫于不顾。幼时常闻师尊教诲,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云大夫数次救在下于危难,在下无以为报,愿呜呜呜……”

    “住,住口!”

    本就既羞且怒的小云大夫两抹绯红沁染了脸颊,被气得杏眼圆瞪几能喷出火来,哪里还顾及得上男女大防,一巴掌捂住梅某人信口开河的臭嘴,恨不能时光倒转回昨日。

    “我就不该蹚这趟浑水替你编谎欺君!”

    少师亲卫们撇嘴的撇嘴捂脸的捂脸,不约而同地表示有其师必有其徒,照国师的“教诲”做下去,少师您这辈子别想娶妻了。

    眼瞧着小云大夫盛怒之下骂不出口打不下手,泪珠子汇聚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好不可怜,梅少师顿时有如遭雷击之感,生平头一次照着师尊的法子安慰姑娘家不成反而惹哭了人家。师,师尊,您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在下错了,不该信口开河。然在下并无恶意,之所以贸然提议假称婚约实是另有隐情。”

    正在气头上的小云大夫并不接口,低垂着脸不肯多看这孟浪登徒子一眼。

    见她沉默不语至少还容梅东冥解释,梅少师已是大大松了口气。

    “云大夫关下解围坚称棺中尸首就是赤焰侯,萧统领手无实证下令放行。其实自他追至青冥关便喻示我诈死的秘密已然被识破。”

    “他日你回返金陵,御前奏对我担心你说不来谎,到时一个欺君之罪压下来,整个浔阳云氏都要被降罪。”

    “梁皇对赤焰对林氏执念难消。我受困于此不得自由,云大夫若要全身而退,不妨加以利用。”

    两人相对而坐谈及一年多来的经历,讲述者轻描淡写,倾听者反而阵阵后怕,早忘了眼角的泪珠子,攥紧衣角笨拙地试着安抚看似洒脱、不萦于心的青年。

    “都过去了,等梅公子出关回到琅琊阁,陛下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南楚去。”

    个中内情不便说与云徽殷知晓,既然云家小医圣单纯地以为从今而后身在南楚的他与萧梁再无瓜葛可保万全,就让她如是想吧。

    朝堂是个吃人的深渊,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常常张开黑不见底的巨口吞噬掉牺牲品。今时今日的梅东冥倘若不是有天赐之子、神殿少师的身份作倚仗,恐怕逃回琅琊阁也终究难逃被睿帝当作与梁皇博弈的筹码。

    比起尔虞我诈的纷争博弈,小云大夫的关心真诚得尤为可贵。

    “应龙。”

    身手不凡,藏匿功夫更是个中翘楚的亲卫队长鬼魅般应召而来,双手所奉的正是梅东冥冠礼那日大梁皇帝派人送上的贺礼——大夏龙雀,以及一年多前几乎令梅东冥至今饮恨,南陵城外雪夜救人的谢礼——天子佩剑。

    “云大夫,适才在下假称婚约绝非戏言,权衡利弊过后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梁皇纵有千般不是,却极为长情不忘旧人。他本就恼怒在下诈死出逃,无论云大夫是真没辨认出尸身有假还是存心为在下遮掩,天子之怒你都难以避免。”

    “然而,假如你的身份是赤焰林氏已有婚约的女子,他兴许就能容忍你‘有情有义’、‘情有可原’。再以大夏龙雀和天子剑为凭,此事便能揭过去。”

    见云徽殷犹自沉吟不决,梅东冥赶忙再接再厉舌灿莲花。

    “一无媒妁之言,二未交换庚帖,三无婚书为证,他日云大夫觅得良人,这权宜之计自然烟消云散,绝不会于云大夫闺誉有碍,云大夫大可放……”

    “所言不错,没有婚书做不得准,你我现下换过庚帖,再请梅公子写一份婚书给我,陛下面前我也好有个交代。”

    “……心。什,什么?在下,在下没听错吧?”

    费尽口舌力图说服云徽殷放下芥蒂以度过难关为重的梅少师突闻小云大夫的惊人之语,结巴得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方才还泪水盈眶的小女子转瞬间镇定自若到敢自作主张与人换庚帖写婚书,浔阳云氏的女医们都如此特立独行么?

    “梅公子内力精深耳聪目明,自然不会听错。我想过了,你说的没错,名声、名节算什么,江湖儿女本就不看重这些,攸关我的性命和云氏上上下下的生计,越发顾不上了。”

    “反正我云徽殷眼下并无心上人,梅公子怎么着也算是一表人才。将来琅琊阁迟早是蔺公子当家,江左盟也与梅公子再无瓜葛,与其流落江湖四海为家,不如入我云氏,云氏上下医术精湛者无数,长命百岁不敢说,花甲古稀或可期。”

    “如何?”

    不如何!

    真真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谁叫他一时忘形口花花戏弄了人家,小云大夫自幼随母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待平静下来理智回笼,回想起自己拼着担下泼天大罪为他遮掩,反遭他戏弄的委屈一涌而上,不好生回敬一下都嫌对不住自己。

    “婚姻大事不,不可儿戏。写下婚书换过庚帖就是当真许了终身之约,他日云姑娘心有所属,少不得先行退婚再做嫁娶,一来二去恐于你名节有损。”

    “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么名节有损。”

    “你胸怀坦荡固然百无禁忌,你将来的心上人呢?须知天下男子的真心有几个禁得起流言蜚语的拷问,我实不忍见你因今日之举而误了终身追悔莫及。”

    不知梅东冥几句话里哪处又惹她不快了,云徽殷嗖嗖飞过去几把眼刀,寒声道,“左右我云徽殷绝不会嫁给这等小肚鸡肠、迂腐顽固的男子。再者有梅公子婚书在手,还愁无人可嫁么?”

    隐在暗处的少师亲卫们闻言不由气倒,自家少师乃上天的宠儿,何等风光恣意的人物,南楚多少豆蔻少女做梦都想嫁给他,你一副既嫌弃又委屈的样子拿到南楚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么!

    全不知属下亲卫已在心里头替他打过一轮抱不平,梅少师不禁哑然,良久,眉眼弯弯绽开一朵笑花,犹如春日的暖阳照耀下来,温暖和煦地抚慰了人心的焦虑。

    “既如此,徽殷,我在南楚,等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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