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过天青如碧、月华如洗、澄江如练的美景,难得大开眼界见识阴气如墨的壮观,实在没心情拍手叫好。苍天在上,神灵庇佑,总算没叫他甫一落地直接成了亡魂,不过能落到这么个集阴气和怨气之大成者,千百年凝聚不散的“风水宝地”,梅少师深感懊悔,定是平素祭拜神灵时不够虔诚,惹得神灵不快降下的惩罚。
自黑洞落下的刹那,坠地的失重感不容错辨,要不是他有神殿三件神器护身,初来乍到就难逃摔死的命运。神器上附带的剩余神力保护他安然着地就彻底散尽,天宝串珠褪尽光华,从他颈间垂下静静坠着,全然看不出稀世珍宝的格调。梦魂鼎和封天印不在左近,散落何处尚不得知。
这是哪儿,神器在哪儿,该怎么回去?
实在不想灵魂三问,可叹身处一片昏黑之中,连晨昏昼夜尚且模糊难辨,更别说东南西北时空方位。
不管了,先找神器。神殿至宝有灵,只消此地别有什么古怪,相隔不远找寻应当不难。
凝神,闭目,算了,这见鬼地方睁着眼睛还不是什么也看不清,闭不闭眼的无所谓了。放空心神,尝试着以自身为凭召唤神灵之力。
缓缓的,熟悉的神力如灌顶般涌入身躯,进而流入四肢百骸,神力的充盈给梅东冥带来了希望——既然神力是相通的,那么归家之路就不是遥遥无期。
不久后,同样以神力驱动的神器在梅东冥的“召唤”下发出微弱的“回应”,可惜只有一个,看来另一个神器掉落得挺远,远到不适合他贸然勉强自己寻找。
一个也好,总比没有强。
梅少师撇撇嘴,如是安慰自己。
恢复些许神力的少师当下便循着感应到的神器方位找过去,看不清路不要紧,走慢一点就行,,只要小心脚底下的……大棒骨?!
差点被绊倒的梅东冥相当后悔自己干嘛一时好奇,蹲下凑近了细看绊倒自己的元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这是被丢进什么乱葬岗还是万人坑了?除了绊脚的大棒骨,散落四周多的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看年岁日晒雨淋不知几多轮回,轻轻一踩,“咔”一声就碎了。
罪过罪过,非不敬亡者,纯属无心之失。
既知晓途经之处多有亡者遗骨,梅东冥每每下脚越发小心,虽如此仍不免偶有“误伤”,倒是走着走着,或许是习惯了昏暗的环境,眼界所及逐渐清晰起来。至少不必用脚“摸索”,省的脚上徽殷新作的鞋子被磨蹭得更赃。
不过小麻烦是少了,大麻烦却接踵而来,上天的神灵哪,谁来指点下弟子该如何回家。这鬼地方居然还有已死的尸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不知为何,嗅到有生人气息摇晃着、嘶吼着扑过来的行尸走肉们到了近处像受了惊吓般掉头便逃,活似挨近了他们会再死一回似的。
梅少师却不晓得,此时此地置身此间的他在行尸们的感觉里不折不扣的是个发光体,明明散发着他们垂涎不已的鲜美血肉香味儿,可一旦扑近时,血肉身周笼罩着的柔光却成了克制他们的天敌——只要逃得晚上一步半步,就会消融在柔光之下化作翳粉。
好可怕,快逃!
分明是没了思考能力没了意识的行尸,争先恐后地逃命起来硬是比活人更急迫。
是以毫无所觉的梅东冥向他感应到的神器靠近的途中,已不知有多少行尸为他所吸引争相涌来,也不知有多少行尸被他身上笼罩着的神力所慑拼命逃跑,两相交汇、互不相让的双方全无章法地胡乱斗作一团,嘶吼着相互撕咬扯拽,其穷凶极恶令观者战栗听者胆怯——当然,那得先有旁观者再说。
而唯一堪为观者的梅少师心无旁骛闷头朝着神器前进。
打吧打吧,打得越凶越好,反正你们打你们的我走我的,统统打残了也不归我管。
众所周知,当单挑演变成群殴,往往会殃及池鱼的常识,而池子里的鱼会被殃及到什么程度端看鱼离打架现场的距离以及……鱼的运气。
既然被无缘无故地带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还莫名其妙地卷入行尸大作战,可见梅少师近来的运势实在谈不上好。那么被数个行尸从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分别瞄准了似的张牙舞爪地倒过来,眼看身上已经被挂到些许脏污眼看要变得越发难以忍受的梅少师终于忍不住了,再好的脾气再好的耐性经过了一连串的变故,又身处诡秘莫测的地方,兼之前路茫茫吉凶难料,到底被消磨殆尽濒临爆发边缘……
“泽被天下,光耀万丈!”
说错了,他是忍无可忍便没有再忍。“小小”地释出些许神力,直接了当地肃清方圆十丈内的行尸,你说十丈外的会不会前赴后继扑过来?不不不,十丈外的行尸犹如被天敌盯上的小可怜,个个撒腿跑得飞快,唯恐晚了一步连行尸都做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生当为人杰,死了的么……勉勉强强算半个鬼雄。
目送鬼雄们海浪般涌来继而如潮水般退去。梅少师弯下腰掸掸下摆的脏污,正待直起身继续他的寻宝之旅,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天,好像越来越亮了。
从他刚来时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到现下昏黄幽暗明灭不定,起码能看清四下环境。
这儿竟曾有人居住过?见鬼的地方还留有倾颓的棚舍,淤泥的莲塘,枯干的莲叶,开垦过又遭践踏的田地,以及……散落的、毁损的长剑。
再抬头,废墟般的一座——“伏魔殿?”
“伏魔?伏的什么魔?天魔?人魔?伏地魔?”
歪歪扭扭的殿名倒是有趣,梅东冥不禁失笑。
“蓝湛,是你吗?”
虚空之中不知名处冒出的一句问话,突兀地划破死寂。
“非也,一路人尔。”
“原来不是他……”
他?谁是他?
无论说话的是人是鬼,口音奇不奇怪,起码有了能询问一二的存在,必须不能放过。
“敢问此乃何地?阁下是何人?”
“许是我睡得太久脑袋不大清楚,初看你一身素白如雪,与我昔日一友人极像。”一般无二的披麻戴孝。
最后那句话外音那“人”默默地咽回肚子里没敢说出口,他有种预感,惹毛了这人下场一定比惹毛蓝湛更凄惨。
“奇怪,你都踩在乱葬岗伏魔殿夷陵老祖的地盘上了,还不晓得伏的魔就是本老祖?”
“什么?”
“里面曾经住了个成日伏地睡觉不思悔改的魔头,可不是伏地魔?”
甚是有理。
莫名落到这儿开始,所见所闻除了行尸的鬼吼鬼叫就是阴风凄凄鬼影幢幢,听多看多了不正常的,突然冒出来的“人”话犹显珍贵。梅少师表示本座宽容大度,能忍的也就忍了,不能忍的……等问到他需要的消息,直接“超度”了就是。
“乱葬岗?夷陵老祖?名头听着倒有气势,本座没听说过很奇怪?”
“不是乱葬岗还能是哪儿?你见过哪儿的风景名胜、名山大川阴气重煞气浓,有来无回有死无生的?”
梅东冥冷哼以示不屑。
“本座以为误入了老祖你的养尸场。”
自称本座口气不小,服饰华美来头不小,一出手声势浩大直接碾压行尸蒸干亡魂。历数有名号有实力的修仙世家,没一个的纹绣能与此人袍服上的纹绣徽记对得上。难不成他前脚死一死,后脚冒出了个实力恐怖的修仙世家?
没摸清底细前,得罪不得。养尸场,呵呵,养尸场。
“先生说笑了,养尸炼尸终非正途,必反受其害。”提到养尸二字,男声一时语带萧瑟,随即就恢复如常,谦逊地问道,“我观先生气度高华卓尔不凡,不知仙山何处哪家门人?”
要探他底细?可以,只不过……
“本座从不与藏头露尾之人论辈叙交,阁下不如先现身一见?”
“非我不愿,实是不能……”
诶?!推脱的话音未及落尽,就见这来历成迷的青年人长袖翻飞,似有星光争先恐后地自他袖底飞出。既不见他念咒掐诀也不见符篆法器,四大世家无数修仙门派费尽心思没能召成的魂,就这么简简单单成了?
凝练魂魄,初现身影,哪怕只是个近乎透明的魂体,已足够惊世骇俗了。
神殿修的是天道,借的是神力,翻江倒海非他所长,蒙蔽天道轮转命数是他吃饭的本钱。适才误打误撞试出他的神力正是阴气的克星,僵尸亡魂之类在神力之下既能见光死,反过来亦能受神力庇佑。
一试之下果然如此,令亡魂暂时显形而已,雕虫小技。
梅少师浑然不觉自己无意中达成了什么举世震惊的成就,有人门清啊。
“多谢先生成全,在下魏婴魏无羡。”
自称魏无羡之人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朗眉星目,天生就是张讨喜的笑脸,俊秀的脸庞稚气未脱,瞧着不过二十许人。他弯眉勾唇展颜而笑时没心没肺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大孩子,怎么就被冠上“夷陵老祖”这种听着就觉得邪气的名号。
如此人物年纪轻轻便夭亡,可惜了。
“在下梅东冥,”梅东冥揖首还礼,行止从容如行云流水,要是他家师尊在,定要嘲笑他摆得好一副臭架子,唉,“区区小道难登大雅之堂,不必言谢。”
“要谢的要谢的,于梅公子是举手之劳,于魏某人却恩同再造。”
只通姓名,绝口不提家学渊源,不是有难言之隐就是漂泊江湖浮萍般的散修。不过,散修?就凭他矜贵远胜花孔雀,自持不下蓝忘机,贯在高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睥睨众生之感,有可能吗?赌上夷陵老祖的尊严,定是前者。
不信?非他魏某人铁齿,光他胸前一串看似古朴平淡无奇的串珠,就是暗藏玄妙奥义,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的至宝。
贵人也好穷人也罢,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他魏婴生来就是根硬骨头,断做不出寡恩耍赖的行径。
“魏某身无长物,不过一缕孤魂野鬼而已,见梅公子似对乱葬岗全不知晓,更兼行色匆忙,是否遇见难处,可容得魏某回报一二?”
原来梅东冥随手替魏无羡凝聚了魂魄,二人见礼后便没再耽搁,继续循着神器的感应搜找,所幸视线不再受阻,加之伏魔殿周围的地皮早被犁过数回,没了行尸亡魂的干扰,很快找到了半截没入焦土、裹了一层土灰的封天印。
如此,还差一个梦魂鼎。
手握两件神器的梅少师集中精力感应梦魂鼎无果,到底慌了神。梦魂鼎究竟掉到了哪里,他集封天印和天宝两样神器之力感应都寻不到半点踪迹?不应该啊,他与三宝同时坠落,相距绝不会太远,除非……除非梦魂鼎掉到什么离奇所在,为诡异力量困住内外隔绝……
本不欲与这方土地上的人扯上太多关系,看来是不成的了。
“魏公子,我欲寻一物。”
“你在找东西?”
梅东冥惊讶于魏无羡的敏锐,魏无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魏公子来历成迷,实力虽深不可测,心思倒单纯得紧,所思所虑都挂在脸上,要看懂还不容易么。
何况他才从地里摸到件东西,不待展颜片刻复又愁上眉间。找着东西了还犯愁,当然是因为没找全咯。
“魏公子愿助我一臂之力?”乱葬岗说是山岗,照阴气笼罩的范围来看,周围的几座山头怕也是人畜绝技僵尸横行,“魏公子神魂初凝,纵使生前手段通天怕也无能为力。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见梅东冥客气了两句就作势要走,魏无羡赶忙拦住他,嘻嘻笑道。
“诶诶诶,别小瞧我,好歹我也是乱葬岗的地头蛇,满山的好兄弟都听我的话,有个风吹草动的瞒不过我。”
“噢?愿闻其详。”
“梅公子震慑群尸时我蒙昧未醒无缘亲眼目睹,隐约觉察你所用术法炽热灼华,根本就是阴魂走尸的克星,他们见了你都得绕着走。我就不同了,我与他们同根同源,恰好比他们都强那么一丁点儿,叫他们往东绝不往西。走尸阴魂不用吃喝还干活麻利,让他们帮忙找多好。”
刚自吹自擂完走尸的各种好处,东飘西晃不胜得意至极的夷陵老祖甫一站定就只见梅东冥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还说不是养尸场?”
“这不是重点好吗?”
“什么是重点?”
“重点是,梅公子不必亲力亲为找东西,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结伴同游如何?”
夷陵老祖邪不邪的一时半会儿验证不出,皮是一定皮。师尊说的对,男大不中留,长了腿会跑就野在外头不归家,归家了不是闯祸了就是快死了。
眼前不就是个铁证,刚凝聚了魂魄还没捂热,不下山浪里个浪嫌枉回世上走一波,再死一回都难瞑目是吧。
好似面对的是琅琊阁里一二三个不听话的小崽子,重温旧梦的梅少师大师兄本能发作,想也不想直接回绝。
“不如何,不去。”
“你不去,那我去咯。你就不怕我一个人,呃,鬼下了山,故态复萌为祸人间?”
斜眼偷瞧静待梅公子变脸,梅公子依然故我、不动如山,反倒是魏无羡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垮了一张笑脸。
“不怕。”
“什么?”
“你神魂是借我,我之力凝聚,离我十丈之外自然消解回复原样,踏出山顶都难。”
下山纯属痴人说梦了是吧,是吧?
“你你你你你——”
身形浅淡的夷陵老祖被狠狠打击到了,整个人缩进暗处显得弱小而无助,好不可怜。
不行不行,任他手指头戳破天际也不能心软,此人善恶未明,放出去万一祸害百姓怎么办。
深知自己心软最见不得人讨饶装可怜,梅少师绷着脸逼自己无视某老祖。然而奸诈之人的手段真的是防不胜防,喂,好好说话,别拉拉扯扯的,本座可是有夫人的人啦。
“山下可比乱葬岗热闹多了,梅公子初来乍到不去走走?”
“不去。你当自己三岁吗?放手,别拽我袖子。”
“山中无岁月,一睡多少年。梅公子可是担心寻物之事?放心交给我,找得快且准,包君满意。”悻悻松开扯着梅东冥袍袖的手,打算耍赖到底的魏老祖眨巴眨巴眼,扁着嘴,权当自己是三岁的羡羡。“好嘛,下山去?”
“不必,本座将乱葬岗上上下下走个遍,总能找到。”
将乱葬岗犁上一遍至多辛苦些,寻起来慢些,若因此耽误了归期,那便……打这人一顿出气好了。
“别呀,我我我,我就是觉得太安静了,有点寂寞,想下山去看看……”夷陵的市集,飘着莲藕排骨汤香味儿的小院,差点吃了霸王餐的茶楼,他想再去看看。
吵吵嚷嚷忽而轻了下去,变作呢喃低语。魏无羡脸上掩不住的落寞和寂寥勾起梅东冥曾经身陷金陵的往事。
那时,被困赤焰侯府的自己也曾戴着冷漠的面具来掩饰内心的苍凉,企盼着有人从天而降解开绑住他的束缚,放他脱困。
从魏无羡的眼里,他看到了相似的渴求。。
“行。”
“哈?”
“我说,行。本座带你下山,你替本座寻物。”
“一言为定!”
乱葬岗上的昏暗、林木枝叶间的斑驳恰好将这缕阴魂的面容遮住,虽然看不分明,梅东冥觉得这一刻,他应当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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