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下山

    南楚曜帝治下海清河晏,太平了几十年,闲来无聊的曜帝后宫充盈,妃嫔争相给他生下六七八个皇子四五六个公主,热闹得随时随地消失个把活人都不会引人注目。

    穷人家孩子多了平添耕地做活的劳力是件大大的好事,宇文家孩子多了就意味着麻烦多了。神殿来信中里的麻烦正是宇文家长大了的孩子们丢来的难题。

    果然皇帝老儿家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从南到北不管姓萧的还是姓宇文的。

    “先皇后故去时大皇子年纪尚小,继后家世煊赫不在先后之下,她所生的两位皇子同为嫡子,下月其中一位四皇子便要与南楚贵姓田氏女成婚。”

    “他自成他的婚,该尽的礼数神殿中自有祭司会周全,与咱家何干。”

    啧啧,老爹口花花了大半辈子,夫妻几十年不说情根深种,对母亲的在乎虽不好意思宣之于口,母亲屋里一等一新鲜水灵的时令鲜果就够表达意思的了。闽越贡上的蜜柑,芳香扑鼻、清甜爽口,真好吃!

    “馋的你,光顾着吃了也不动动脑子。”嫁给了琅琊阁主的娴玳郡主秉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自诩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恨铁不成钢地拿纤纤玉指戳着儿子脑袋一点儿不心疼手软。

    “大皇子成婚时先皇后已然故去,后宫中没人真心为他操持,神殿奏报你爹后,你爹随手指了太卜令前往主持就算交代了。”

    “上回派的太卜,一事不劳二主,请他老人家再跑一趟不就行了。”

    “真这么简单倒好了,”昨日收到神殿来信后,蔺晨隐去了笑脸眉头打结的模样犹在眼前,“且不论送来神殿的婚帖乃皇后亲笔写就,婚帖上的新郎官斋戒沐浴三日亲上神殿的诚意,你爹便不好一口拒绝。”

    “我爹?犹犹豫豫不像爹的作风。”

    “五皇子能拜上神殿,必是得了曜帝默许甚至首肯的。”

    “又是储位之争。”蔺熙撇撇嘴,举头远眺皑皑白雪覆盖的远处山巅,“母亲,你说那个位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吗?”

    “值不值得娘不知道,只不过,很多时候,不争便是等死,有些人兴许只是不想死而已。”

    “呵……”

    手心里的蜜柑凉凉的,黄澄澄的看着就喜人,但是外表再好看也没用,吃到嘴里才晓得是甜是酸。

    “爹有爹的顾忌,我不管。哥哥若不愿去,谁都不能勉强他。”

    儿子握着个柑橘一上一下抛着玩,宇文念一颗心也像跟着这颗柑橘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蔺熙蔺瑟兄弟几个从没把东冥当作外人,东冥一旦被卷入楚国朝堂甚至储位之争,他们兄弟几个势必独善其身。

    蔺氏百年以来的神殿传承,本是根深叶茂,虽说被人连根拔起不太可能。万一行差踏错,光断臂折枝之痛,就够让他们几个难受了。

    “熙儿……”

    “娘想说什么?”

    少年郎望着母亲眼神澄澈,一如幼年时从未改变。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无从启齿,唯化作叹息。

    “娘想说,你既爱吃,走时把桌上的蜜柑全都带走吧。”

    “谢谢娘!娘最好了!”

    昔日遏云剑传人的纤纤玉指直戳儿子大脑门,打不得骂不得,化千言万语为一指禅总行吧。

    “诶诶诶,娘亲娘亲,手下留情啊娘亲。”

    “疼疼疼……”

    “叫爹也没用!”

    今年琅琊山的夏意来得格外晚了些,眼看都五月间了,山间的风还是凉得紧,一个不小心就会着了风寒。是以琅琊阁上上下下远远瞧见依然被包得包子也似的人走过来,大多会心一笑各自接着忙手上的活计。

    亲近归亲近,琅琊阁上上下下可是极为敬爱自家大公子的,大公子被包得严严实实什么的,他们可没瞧见。

    沿着山间石径一路行来,山岩石壁上绿苔丛生藤枝蜿蜒,虽有些许凉意沁来,参天古树的枝桠遮去了泰半艳阳,偷来的三分春光晒在身上令人顿感暖意融融。

    小径尽头是拔地而起的一座绝壁,春末夏初时节,琅琊山巅积雪渐融,潺潺雪水借山势汇流而下,跃出绝壁奔腾而下,落入碧潭轰然如雷鸣。

    堂堂南楚国师、琅琊阁蔺阁主,翘着腿、脸上盖着书安卧竹榻之上,头顶古树为蓬,身畔水声鸟鸣为伴,好不悠然闲适。

    “师尊在此卧了许久,师娘惦记着您醒来该要进点食水,特意备了食盒。徒儿不过顺路带来,权当借花献佛孝敬师尊。”

    “哼,出去一趟倒是比从前会说话了,可见欠磋磨。到底夏日将近,你说你午后大好时光不在屋外偷闲小憩,来为师这里作甚?伤好了?出来见人了?”

    好不厚道的师尊,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想想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是谁的杰作。

    “师尊大可放心,徒儿在外头要么不说话,说了必是戳人心肺的话,谁让我难受了,不讨回几分岂不是亏欠了自己。”

    说话间,梅东冥将手中食盒放下打开,展袖拂去竹榻旁竹几上飞溅而上的水珠子,弯下腰一一取出食盒中的吃食摆在竹几上,整整齐齐地码上食盏食箸。

    “师尊请用。”

    十多年夫妻,夫人果然深得他心。

    嘬口小酒尝块酥肉,蔺大阁主难掩得色,眯着眼回味名为老夫老妻的余韵,冷不丁想起件事。

    “青冥关下替你瞒天过海的云家丫头,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傻,那丫头明明白白就是对你有意思。你也二十出头了,终身大事该考虑起来了。”

    小熙个大嘴巴!

    浔阳云氏不吝于把家中女儿嫁给江湖人,或许也不在意同赤焰侯联姻,可南楚神殿少师?

    形同资敌的事,慢说云氏,萧梁的陛下首先就不会答应。

    “徒儿身边有师尊有小熙,京中、神殿还有数不尽的医者任徒儿驱使,不差云氏的那个。”

    “屁,咳,傻话!媳妇儿是娶来当大夫的么!”

    蔺阁主没好气儿地啐了徒儿一脸,对臭小子的敷衍之词嗤之以鼻。

    “是,自然不是当大夫的,可也不是当厨娘的。”跪坐在小几旁小意伺候的梅少师适时替师尊满上杯中酒,犹豫了下劝道,“师尊虽好师娘一手好厨艺,总也要顾及师娘出身高贵,堂堂郡主嫁给琅琊阁主每日洗手作羹汤,传出去恐惹人非议。”

    “傻小子,你不懂,为师爱你师娘的手艺,你师娘乐意放下郡主的身段庖厨,皆是夫妻间的情趣。嗨,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说,等你今后自己个儿成了亲,自然明白。”

    早已年过半百,过不了几年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就在眼前,自诩过来人的蔺大阁主对初长成尚不懂情为何物的小徒弟诸多顾虑颇不以为然。满足地一口饮尽杯中美酒,趁着微醺薄醉教他做人的道理。

    “人和人之间,夫妻之情也好,父子之情也好,师徒之情也好,但凡心怀善念真情流露,为对方做任何事都不会觉得委屈。你瞧,堂堂天赐之子、神殿少师,不也伺候个糟老头子吃喝伺候得心甘情愿。”

    “是是是,师尊说的都对,趁着天赐之子甘之如饴的功夫您多喝几杯,赶明儿徒儿下山,让小熙来伺候您,全一段父慈子孝的佳话。”

    “谁要那臭小子伺候,他们弟兄三个里还是小艾最是乖巧,那俩兔崽子不叫不来,叫了说不到两句就脚底抹油,也不晓得像……”念叨起自家不孝之子的不是来蔺大阁主素来不含糊,加之多饮了几杯难免上头,叨叨了一通才嚼出徒儿方才话里的不对经,“你要下山?”

    “此时下山,实为不智。夏日将近,山上自有阴凉,度了夏再走不迟。”

    过了夏日?望眼欲穿盼着他去主持婚仪的五皇子只怕能哭上神殿去。

    “梦魂鼎被盗多时,该当奉归神殿,总留在琅琊阁非长久之计。”

    闻言,蔺大阁主皱起眉头,细细审视自家笑吟吟的小徒儿,意图从蛛丝马迹里寻找出梅东冥真正的心意,然而自萧梁磨砺一番归来的神殿少师周身气息祥和圆融远较从前,连蔺晨一时亦寻不出破绽来。

    “还个东西何须你去,让蔺熙跑一趟就是。”

    小几上的长颈瓷瓶犹如矜持缄默的美人儿,怀揣美酒本身就是怀璧其罪,非得引得人一杯杯饮尽了,方得始终。也不知是暖意熏人还是酒意醉人,蔺晨喝到酣处只觉着有些热,与小徒儿拌上几句嘴迷迷糊糊的又似要睡去。

    按说他酒量极好,哪儿有喝上一瓶便醉了的道理。不对劲!

    “徒儿在酒中兑了些睡草熬的汁,无碍身体。师尊功力深厚,至多睡到傍晚定能醒来。”

    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师尊眼神渐渐迷离,却强撑着硬是不肯顺着草药的药力睡去,一手更死死抓着梅东冥披着的斗篷不放。

    “与其让小熙去趟浑水,不如我去。师母下月大寿,徒儿赶不回来贺寿了,总不能连小熙都不在她身边。”

    梁、楚民风习俗迥异,百姓信仰亦不相同,巧合的是近年来两国的皇子们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到了学习相互撕咬直至胜者为王的年岁。

    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藏在暗处,睁大眼睛盯着神殿。一张张写满贪婪的嘴脸,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从师尊这儿攫取好处。

    离开神殿年余,五皇子的婚帖替他敲响了警钟,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从前师尊教训过徒儿,一味的忍让除了暴露自身的软弱外毫无用处,徒儿不以为然吃了大亏。回楚路上就立定决心绝不再姑息容让。”

    押两个蜜柑赌宇文家的人还舍不得杀了他。

    “小熙总不能档在我身前做一辈子恶人。神殿事宜徒儿想自己应对试试。”

    睡草并非毒物,师尊一时不察中了招强撑着不肯谁去,非得他安抚再三。天晓得神思迷离间他的话师尊能听进去多少。

    临走,梅少师不忘替他家师尊大人拾起耷拉垂地的薄毯重新盖好,还没转身走出两步远就觉袍袖一紧。他愣了愣神随即哑然失笑,干脆脱下斗篷权当薄被一并盖在师尊身上。

    唉,穿这身白底金丝纹绣,亮晃晃到刺眼的少师袍服可怎么下山。

    “东君大人,能劳您跑一趟,去我屋里再取件斗篷来么?”

    “你给国师下药,还要我来善后?”

    通常隐身暗处鲜少现身的国师贴身近卫东君大人生就一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寒冰死人脸,在冷眼旁观少师亲自药倒了国师大人之后还有胆指使他去拿遮掩的衣裳后,万年寒冰脸险些破功。

    十分不走心地琢磨起萧梁是不是给少师喂了什么灵丹妙药,把他的胆子都喂大了?回头去问问应龙小子,买上一车回来给神殿暗卫所的小崽子们一人灌上几颗,想必个个悍不畏死。

    “飞流叔早一步下山了,我身边又没个信得过的人,劳烦大人了。”

    “我为何要帮你?”

    “我若下不了山,大人以为去神殿的会是谁?”

    很好,仙丹果然效用非凡,还会威胁人了。

    “等着。”

    眉眼弯弯目送东君提气纵跃三两下没了影,梅少师心情甚好,施施然坐回小几边,乱没形象地拈起师娘为师尊备下的小菜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师娘果然深得庖厨真味,难怪师尊就好这口。不知道他将来的媳妇儿会不会有这等好厨艺。

    没有……也没关系,师娘应当不会嫌弃他成了婚还来蹭吃蹭喝……的吧。

    唉。

    日头西沉,仙山一般的琅琊山峰间升起炊烟袅袅,房舍中隐隐可见灯烛明灭,山路间隔一段路燃起的火把给偌大的琅琊阁带去几分烟火气。

    久候自家夫君和东冥不至,惯常一大家子聚一块儿吃饭的阁主夫人只得指使儿子和阁内仆从四处寻找师徒俩的下落。

    自家老爹惯去的小瀑布有些远,蔺熙便没叫弟弟和仆从们前去,仗着对自小玩大的琅琊阁山路了然于心,施展轻功山魈般纵跃于山林之间,不多时小瀑布已然在望。

    此时天色将晚,远远的只见有人影自小瀑布的方向飘然而来,再跃前数丈便不难辨出袍袖甩得虎虎生风,忿忿而来的不是自家老爹是谁。

    “爹你回来啦,那我寻哥哥去!”

    眼见自家傻儿子见着自己转脸就去寻他兄长,猜也知道东冥那小子铁定把他也一并蒙在鼓里,只身下山去了江陵。

    “站住,不必去了!”

    遭到老爹喝止脚下一顿的蔺熙这才察觉老爹的神色绝对称不上好看,他心里一沉,当下脱口而出。

    “哥哥出事什么事了?”

    “他下山去了。”

    算臭小子跑得快,敢把老子药倒自己溜之大吉了,逮住必须先揍到长记性。

    “爹你就由着哥哥走了?”

    “哼,腿长在他身上我哪儿管得住。”

    “他定是去神殿了,不行,我得去找他。”

    哥哥的想法不需想就能明白,无非是亲自出面收拾首尾,唯恐连累了琅琊阁上一家老小云云。蔺小熙脸色变了又变,老爹的担心老娘的顾虑闪过心间,终究抵不过对兄长安危的不放心。

    “回来!不许去!”

    “哈?老爹你说什么?”

    “我说不许去,至少现在不许去。”

    睡着之前好像听臭小子提起家中夫人生辰,结发妻子嫁他二十余载为他生儿育儿,今岁正逢整寿本待全家齐贺操办操办,连东冥臭小子都感念老妻的拳拳慈母之心,刻意留蔺熙在山上陪她庆生。做丈夫的又怎忍心不成全。

    “等你母亲生辰之后再去。”

    “啊?”

    “嗯哼。”

    “是……”

    山间小径上余怒未消的蔺阁主和垂头丧气的少阁主一前一后走远,剩下沙沙枝叶舞动见证适才父子二人的纠结。

    江陵江陵,顾名思义山间流水疾,水自山中过,山水相依舟楫如梭。从江陵东南的圣山可俯瞰整个江陵城,若能登上神殿后殿的观星阁,连同南楚皇宫皆可一览无遗。

    按说圣山山麓起伏绵延,其主峰高耸入云终年积雪,早当划出江陵城池之外,免得赫赫皇权威严总被神权压上一头。

    然而历代楚皇对可与自家分庭抗礼甚至威信隐隐高出宇文皇族一头的神殿始终矗立在皇宫之侧,令皇宫失去江陵至高点的地位不以为忏。

    神殿车队打着仪仗自田边土路经过时,便有年轻汉子劳作歇息时自言自语似的问出口。

    吃饱喝足歇在田埂边的老农抽了口水烟袋,吧嗒吧嗒吐出几个烟圈,咧嘴笑斥。

    “年轻人到底不晓事,祖辈留下的规矩,神殿的祭司是管不着官老爷的。”

    “听不明白。”

    “甭管听不听得明白,记住了就行。”

    “哈?爹你这不等于啥都没说!”

    “歇够了赶紧干活去,哪儿来的废话。”

    ……

    路旁田间的农人无从知晓方才路过自家村子的正是神殿中了不得的大人物,南楚百姓极为崇敬的少师的车驾,要不少不得拜上几拜。而远方的江陵皇宫中,少师即将回返神殿的消息已分别送到了各路势力的案头手边。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梅少师此番打着奉归神器的名义回返江陵,欢欣雀跃者有,怒不可遏者有,幸灾乐祸者、冷眼旁观者更是不知凡几。明面暗处的一双双手都开始动作起来,偌大的江陵城陷入莫名诡谲的氛围中,一场酝酿中的风暴也在悄然逼近,迎接梅东冥的归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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