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御前

    “梅少师以为,有您亲笔婚书傍身,陛下能奈云姑娘何?”

    非但不曾稍加惩治,从那以后,朝廷对待浔阳云氏的态度,怕比寻常高门贵女还要慎重几分。

    “云姑娘回返金陵的那一日,陛下本是存着兴师问罪的意思。云家丫头回来路上跟锯嘴葫芦似的,景睿寻她过几次,旁敲侧击温言相劝她就是油盐不进。没成想,憋着大招等着在武英殿上使出来,狠狠将了陛下一军。”

    煮沸的泉水注进茶壶,激起氤氲茶香扑鼻而来,隔着袅袅水雾,难掩得色的梅少师清俊的笑颜灿烂得近乎扭曲,显得格外碍眼、格外可恶。

    “本座的未婚妻子,岂是庸脂俗粉可相提并论的。”

    ……

    武英殿上,文武分列两班,文官以中书令谢泯为首,武将则以大将军蒙挚为尊,人人神情肃穆严阵以待,盘龙柱上耀武扬威的龙目瞪得都圆过平日,只待一跃而下挥舞起利爪,惩治胆敢无视君威的人。

    赤焰侯灵柩出关的前因后果经由奏疏,先于归程的禁军一行呈到梁皇陛下御案上,其中疑窦颇多,可斟酌的关窍更不在少数。事关朝廷重臣一品君侯,梁皇陛下选在武英殿上召集小朝会,正是打算厘清原委,给赤焰侯之死来个盖棺定论。

    迈入武英殿的云家小女子就是在满朝十余位权贵重臣的瞩目中,背上背着长过她本身的布囊,眉目含忧紧抿双唇面色略显苍白,一眼望去有对自己满含关切的蒙大将军,也有犹疑不决的兴国侯平国侯之流,更多的则是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萧氏权贵、各部大佬。

    御阶之上,君威赫赫的梁皇陛下审视着年轻的云氏女医——背后的布囊,细长、沉重,隐隐透出肃杀之气,小小女子不假他人之手一路背进宫来已显疲态。

    布囊中的物事,梁皇陛下已有所猜测。

    “拜见陛下。”

    云氏女医拜倒、叩首,行止自若不见半点慌乱,光凭这份气度就远胜天下大多闺阁女子,令先前对她女医身份不以为然的几个朝臣小觑之心去了不少。

    “平身。”

    “赤焰侯病逝后,朕恩准其归葬琅琊山。后有小吏举告赤焰侯诈死,朕命禁军大统领携云氏医女同往验证。”

    “此行结果如何,萧卿,说说吧。”

    从青冥关启程回返金陵前五日,萧景睿亲笔奏折已六百里加急送到宣室殿梁皇陛下的手中,再旺盛的怒火也烧不了五天五夜,今日武英殿上梁皇召云徽殷面圣时,已瞧不出五日前险些砸了宣室殿的怒气勃发。

    当云徽殷背负重物迈入武英殿的那刻起,从面上瞧不出喜怒的大梁皇帝仿佛听见了来自遥远的琅琊山上的风声。

    “……臣以为,赤焰侯未死。”

    萧景睿所述只粗粗描述了当日青冥关下拦住送葬队伍的始末,个中细枝末节不是大统领瞧得出说得出的。至于梅东冥夜访时的诛心之语,他不知该从何说起,诸位朝臣自然无从得知。

    “萧卿认定赤焰侯未死。云姑娘曾开棺验尸过,姑娘以为如何?”

    御座上的帝王问及,云徽殷脸色白了白,暗暗唾弃自己胆小懦弱。纠结了一路本该早早下定了的决心,话临到出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启禀陛下,开棺验尸时,民女以表征判定棺中正是赤焰侯无疑。”

    这小女子,当着皇帝和公卿的面扯谎竟只慌了一瞬便镇定下来,非同一般哪。

    不等朝臣们为云徽殷的胆色喝彩,小云大夫便紧接着口出惊人之语。

    “但是第二日,民女就在官驿中见到了他。他没死,他还活着。”

    林洵特意去过官驿,寻过云徽殷。

    二人私下里相见之事,回程途中云徽殷始终三缄其口未曾提起,萧景睿当然无从知晓,更遑论报于京中。一个活了几十年习惯以君子自持的人,对窥探小姑娘家家的隐私提不起半点念头,连云徽殷背囊中的物事他也仅仅是投去过一瞥,再无意探究。

    现在想来应与林洵有关。

    果不其然,老友责备的眼神立马丢了过来,都怨他回来路上心事重重,连云徽殷带了一路且大得晃眼的东西都疏忽了。临到面君碰上个直言不讳的小云大夫,反而突显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

    “臣防卫疏漏,请陛下降罪。”

    萧景睿自陈有罪,梁皇陛下却不急于追责,摆摆手示意他先退到一旁,只盯着殿中垂手而立的小女子追问。

    “林洵来见你,所谓何事?”

    梁皇陛下和满朝文武费解,小云大夫妙目圆睁看起来比他们更费解,连嗓音都透着讶异。

    “他与民女曾有婚约,恐因其之故累及民女和家人,前来欲与民女做个了断的。”

    婚约?林洵与浔阳云氏居然有过婚约?

    “可有凭据?”

    “婚书为凭。”

    殿中一片哗然,议论四起。

    萧大统领与言侯面面相觑,朝野上下皆知赤焰侯乃是林殊的遗腹子,被琅琊阁和江左盟抚养长大。浔阳云氏行医满天下,南来北往所需的药材大多经由江左盟采买,两家长久以来的确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两家的小儿女有婚约在先本在情理之中,偏偏事先没半点风声透出来,也就没人往这个方向想过。一朝被云徽殷当着大庭广众道出,本该在情理之中的事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以致于萧大统领同言侯爷面面相觑,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在二人心里浮现出来——梅少师你走便走了,何苦摆他们一道。

    “一纸婚书为凭,可有信物?”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一纸婚书等若无物。朝上的大人们恐怕真正想说的是这些吧。

    不得不佩服自家的“未婚夫”先见之明,人远在千里之外,却对朝廷权贵和重臣们反应猜得丁点不差。

    只见浔阳云氏的小女医羞涩地展颜一笑,解下身后背囊柱在地上,布囊顶端用绳结圈圈缠绕,其形清晰可辨……

    “无旨佩剑上殿,实属胆大妄为!”

    “凶器不可入宫,还不退下!”

    职责所在,礼部尚书柳暨和禁军大统领萧景睿不分先后出班斥责云徽殷,只待御座之上的陛下示意便将违旨犯上的云氏医女叉出去。大部分非关职责的朝臣则选择保持缄默,从第一道宫禁到武英殿,难道守宫的禁军、御林都是瞎子?放任云氏女背着凶器进宫如入无人之境?柳大人也就罢了,萧统领先一步入宫面圣,怕是错过了手下禁军的层层上报。

    计议既定话已出口,走到这步就容不得后悔了。云徽殷权当充耳未闻,径自一手扶着布囊中的物事,一手从容地一圈圈解开绳结,直至布囊垂落,露出粗布包裹下震慑人心的内在。

    “天子剑!”

    “大夏龙雀!”

    “正是陛下所赐的天子剑和大夏龙雀。”许是想起那日做色痞状大摇大摆进了官驿,险些狼狈逃窜,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埋头写下婚书,嫌弃得把天子剑和大夏龙雀留下作为信物,形形色色、鲜活气十足的梅东冥,小云大夫不禁莞尔,给她不算出众的颜色平添几分名为“意动”的光彩。

    “他说,婚书做得假,当世神兵做不得假,他身无长物,能取信于陛下的唯有这两把剑。”

    聚集了朝臣关注焦点的婚书自有颜公公下御阶从云徽殷手中取到,再万分小心地呈至陛下手中。至于云徽殷手中的神兵利器,好像被遗忘了它们作为凶器的作用,个个成了锯嘴葫芦,无人再诟病云氏女的犯禁之举。

    在梁皇陛下看来,云氏女所持的婚书上最为扎眼的绝不是满纸的痴情蜜意、一往情深,小儿女间为情所困为爱所扰实乃寻常,而是落款上赫然在目的“梅东冥”三字。

    不论朕待他如何视如己出,不论他骨子里分明是赤焰林氏的血脉,都改变不了他只当自己是南楚人,是蔺晨的徒儿,是神殿少师的事实吗?

    不当自己是梁人,还妄图要挟朕放过云氏女?梅东冥,你的盘算未免精过了头!

    梁皇陛下的愠怒有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御阶下的朝臣哪个不是狐狸修成精,谁也不敢顶着陛下的怒火为云氏女开脱。

    “据禁军大统领萧景睿禀奏,梅东冥曾当着他的面自陈其身份乃是南楚少师。云徽殷,这一点你可知情?”

    不等云徽殷从呆愣中醒过神来嚼透“南楚少师”四个字的意思,朝臣中已是惊骇连连议论四起。

    谁能想得到赤焰侯千方百计诈死逃去南楚,竟还有这般深意。

    除了吃惊,还是吃惊。她的未婚夫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

    自幼丧父失母,被琅琊阁、江左盟一同抚养长大,身上却鲜有江湖人的草莽气息,举止冷漠而不失礼,矜贵谦和自有傲气。入京之后恪守本分远离朝堂,从不插手朝中是非,虽封侯却安分守己。如今想来他的种种刻意疏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南楚少师隐瞒身份混迹大梁已然不妥,再出将入相堪称荒唐至极。虽说这等荒唐大半是梁朝君臣自作孽,然而陛下盛怒之下,谁敢出这个头犯龙颜。老资格的朝臣们自持身份,做不出死不要脸落井下石的勾当,干脆一个个装聋作哑。

    武英殿上鸦雀无声,朝臣安静如鸡人人自危,御座上梁皇陛下怒火更炽,鹰目如电死死锁住殿下云氏小医女,沉声又问。

    “梅东冥乃南楚少师之事,今日之前,你可知晓?”

    被未婚夫婿的身份来历嚇得心乱如麻,柔肠百转不知该怒该喜的小云大夫心里头乱作一团,手中不世出的名剑烫手起来。她徐徐屈膝拜倒,苦笑道。

    “民女不知。”

    她此言一出,梁皇陛下面色稍霁,言语间略和缓些,御阶之下与云徽殷有过交情的两三朝臣跟着轻吁口气。不知情就好,陛下正在气头上,托词不知者无罪他们尚能为这小姑娘说几句话。

    未等几人摸透陛下心思替云徽殷开脱,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当那出头的榫子。

    “陛下,云徽殷年轻识浅多有遭人蒙蔽之嫌,臣以为即使计较其通敌之罪,也当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是柳暨!老狐狸,明着求情,话里话外却往通敌上引,唯恐陛下没想到这茬硬生生落井下石。

    中宫膝下的刁蛮公主与赤焰侯不对付朝臣们多多少少听说过些,小辈间私下的龌龊拿到武英殿上来做文章,柳暨明晃晃以大欺小,就十分令人不齿了。

    起码一向看不惯文官间言如剑笔如刀做派的蒙大将军当下出班反驳,他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得云徽殷照顾,早把这丫头当女儿瞧,容不得被人当殿欺负。

    “人不是她放的,许下婚约时她不知情。陛下,正所谓不知者无罪,请陛下明鉴。”

    从梁皇陛下本心来看,云氏的小女子有过却无错,这丫头的硬骨头和对林洵的回护中表现出来的胆色,甚至远超普通男子。

    然而法不成法,国则不国。梅东冥隐匿身份在先,诈死叛逃在后,于国于法都不可能轻饶。云徽殷自陈二人有婚约在先,顾忌梅东冥在南楚的身份地位,常人多半顺着台阶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加追究。

    可惜,武英殿御座之上的是他,纵使光阴如梭,依然初心不改、铁骨铮铮的萧景琰。

    “既然你辩称梅东冥诈死并南楚少师身份之事你皆不知情,朕可信你,也可恕你无罪。”

    闻言,云徽殷眼神一亮,脸上浮现出喜色,还不待她笑开颜,梁皇陛下紧接而来的话语登时令她没来得及弯起的嘴角凝滞。

    “自古男婚女嫁少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梅东冥无媒无聘,仅凭着一纸婚书两把剑做不得数。朕做主,你当殿撕毁婚书,朕自会命人退返信物,你与梅东冥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似是唯恐云徽殷不动心,梁皇陛下还不忘许诺。

    “朝中青年才俊不少,朕可择德才兼备者为你指婚,人品才学必不在梅东冥之下。”

    陛下这是……当众教唆云徽殷悔婚?悔的还是梅东冥的婚?当殿打南楚少师的脸?

    得罪了梅东冥相当于得罪了大半个神殿,得罪了神殿与得罪南楚朝廷也差不离。现在想来青冥关外二十年来风平浪静,多少有南楚瞧在梅东冥出身的面子上收敛几分。一旦大梁悔婚在先,南楚不借题发挥简直天理难容。

    “三省六部众臣中多有文武皆备的子侄,你素有才名兼为医者达济天下,正是天作之合不失一段佳话。”梁皇陛下目光如电扫过殿下一群有如被雷劈成蔫鹌鹑的臣子们,寒声道,“兴国侯、谢相、柳卿、蔡卿、史卿,家中都有适龄子侄,朕大多见过,家世都足堪相配,你意下如何?”

    自家子侄与江左盟宗主过招自是上上之选,官宦人家岂是江湖人可比;同赤焰侯相比或有胜算,毕竟赤焰林氏空有声名在外,实则枝叶凋零;然而对手一旦换成了神殿少师……陛下,咱不做那意气之争了可好?

    朝臣面面相觑都赶到棘手。应下亲事就是得罪梅东冥,直言上谏冒犯天颜获罪于陛下,左右不讨好的事谁干谁是傻子。

    今日能立于这武英殿上的无疑都是聪明人,或有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耿直之辈,却也搜肠刮肚地寻不出说服陛下的理由来。

    总不能拿南楚会借此兴兵当借口,劝陛下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少动刀兵、与民休息。那跟直截了当打陛下的脸有何区别。

    老狐狸们正眉来眼去商量不出个章程来,武英殿内气氛压抑沉闷之时。浔阳云氏的小女大夫弯腰拾起布囊裹回两把当世神剑,收紧袋口重新用粗布绳一圈圈勒上布囊,打上结,斜挎回背上。出人意表地徐徐跪下,规规矩矩行了个叩拜大礼,强压着内心的恐惧高声道。

    “陛下抬爱,民女愧不敢当。陛下先前所言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却是冤枉了民女与梅东冥。早年正是言老侯爷亲自做的媒,向家母提的亲,将民女许配给梅东冥,家母当时并未反对。”

    她低着头瞧不见御座上帝王的神色,从背上传来的如芒在刺不难想象现下梁皇陛下该是如何怒火中烧的模样。

    然而她已是骑虎难下,纵使今日殿上改口应允解除婚约,日后没了自由身不说,她点头嫁入哪家便等于得罪了哪家权贵。还不如拼命搏上一搏,且看武英殿在场之人会不会坐视不理,进而引火烧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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