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笑话
这般不管不顾当殿撒泼,做出有失颜面甚至称得上丢人现眼的举动,南楚曜帝是脑子进水了么,居然会派此人前来,就不怕搞砸联姻不成反使得两国交恶?
怨不得大梁朝臣皆做如是想,即便几位梁皇倚重、百官公推的聪明人面面相觑,亦不敢相信堂堂陵王竟会为神殿所用,明火执仗地替云徽殷说话,挺身维护她与梅东冥的婚约。
被他这么一闹,陛下的脸色愈发不善。宁折不弯了一辈子的铮铮铁汉,哪里肯因着儿戏似的威胁服软,年轻时疲于自保,进而夺嫡、复仇,误了儿女情长的年华。
于陛下而言,家国天下重于一切,儿女私情从未入他眼更遑论入他心。指望他推己及人感同身受难,屈从胁迫更难。
武英殿上场面失控局面诡谲,连言豫津都不能继续躲在角落装死,谢泯忙着“劝慰”陵王无暇他顾,殿上同陵王同来的另一南楚使者却绷着张脸木头也似袖手旁观,连眼神也吝于施舍一个。
他只得走近拱拱手,无奈至极地比比就差满地打滚的陵王。
“陵王殿下此举到底不妥,有伤南楚国体,贵使不去劝劝?”
岂料这白袍男子真就木头一根,掀起眼皮瞥了眼陵王,似乎颇为嫌弃。
“他是他,我是我。办的不是一桩事,劝不了。”
办的不是一桩事就能不闻不问撒手不管?任言侯修得一副好脾气,在这等乱哄哄的情势之下也难免火大,险些维持不住面子上的和善干脆拎起对方衣襟晃晃这人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都是水。
“贵使此言差矣,同朝为官就该守望相助,贵使不为陵王的颜面着想,总得替曜帝陛下的脸面考虑吧。”
都要被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动了的言侯爷不求感谢,只求这南楚来使赶紧收拾残局把陵王弄走。却不想白衣男子眉头都没多皱一下,轻飘飘瞥了一眼陵王,依然如古井无波。
“我不归他管,也管不了他。等他的事办完,我不急。”
很好,敢情南楚尽出奇葩,任他口水说干,他就颠来倒去两个字——不管。
“不管不管,贵使什么都不管,来我大梁作甚?”
这边厢言侯出马徒劳无功,那边厢也不知谢相如何舌灿莲花,忽而捶胸顿足忽而掩面哭嚎的陵王总算消停了,拿手巾仔细擦了泪(汗?),抽噎了几声方不徐不疾地给饱受刺激的大梁君臣火上浇油。
“言侯莫急言侯莫怪,本王与这位虽同为南楚使臣,所担之责确实不同。本王受我朝陛下所托为两国交好联姻而来,这位嘛……乃是神殿祭司,领的是国师的法旨。”
话说一半不忘大喘气的陵王脸上泪痕犹在,眼底却暗藏戏谑。在言、谢二人看来,陵王是为了不错过下一场好戏才放弃了自个儿继续演戏,断没把大梁朝堂威严放在眼里。
“众所周知,我南楚尊崇天神,神殿自国师而下皆为神使,莫说本王,连我朝陛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本王人微言轻,得罪不起神殿祭司,言侯若要祭司管束小王,小王捏着鼻子只得认了。若要本王约束祭司,言侯趁早别指望了,本……”
祭司!活生生的神殿祭司!各国皆只闻其名鲜见其人的神殿祭司!
曜帝派了个戏精陵王为使不算,南楚国师反其道而行之,莫名派来个祭司,头一次在南楚外的世人面前揭开了神殿神秘的面纱。
“陵王的正事说完了么?”
白衣祭司天生一副木刻冰雕没表情的脸,不晓得陵王是不是与他交道打得多了,或是一路结伴来梁多少熟了些,练成了从他听不出悲喜的语调里摸索此人情绪的本事。
此刻,陵王的直觉告诉他,祭司等得不耐烦了。
“南楚议亲的意愿本王已然带到。”
“好,该我了。”
白衣祭司朗声道,“梁皇陛下,我奉国师之命前来,寻回神殿被窃圣物‘梦魂鼎’。”
神殿祭司话音未落,言侯心下一凉暗道天要亡他。
南楚神殿一系是打定主意赶尽杀绝么,梦魂鼎分明已经梅东冥之手奉还南楚,要他从哪儿再变个圣物出来还给他们。
梦魂鼎?好生耳熟,在哪儿听过呢?
见梁皇陛下眉头微结,颜大内官凑近陛下耳畔轻声提醒,“陛下,兴国侯府。”
兴国侯?是了,兴国侯府后院起火,言柳氏旧情难忘闹出的动静令兴国侯府沦为满金陵权贵府中茶余饭后的笑话,全赖梦魂鼎之功。
梅东冥归楚后必将梦魂鼎流落大梁据实相告,无怪乎南楚神殿的使者来得如此之快。
“使者如何断定尔等所谓圣物就在大梁,许在大渝、北燕、东海犹未可知呢?”
似乎只要事关梅东冥,余怒未消的梁皇陛下一言一行便不能用常理来判断,一向不屑于小道上藏藏瞒瞒的梁皇破天荒地回避正面作答,同神殿来使兜起了圈子。
不豫梁皇一反常态,白袍祭司始终一本正经的架势浑似不察梁皇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恶意。
“国师已遣太史令先行查实方才派我前来,就在大梁国都金陵,绝不会错。”
不是梅东冥?
“使者来大梁前,贵国少师可另有交代?”
少师?
“我奉国师之命前来,临行前少师未在江陵,故而缘惜拜见。”
他已分说明白乃受国师之名,梁皇何以提起少师?虽说梁皇问得奇怪,他国为使还需谦冲,谨记国师叮嘱的白袍祭司琢磨着梁皇所问无涉机密,便毫不犹豫地照实回答。
不在江陵?难道真不是梅东冥授意此人前来?
回京入宫后只匆忙禀奏了梅东冥隐瞒身份诈死逃楚的事,其他尚未来得及,或者多多少少存心隐瞒,未向陛下一五一十奏报的萧大统领真不知该不该跳出来自陈,所谓先行查实梦魂鼎下落的南楚太史令就是他神通广大的外甥、琅琊阁少主蔺熙。
罢了,既不是他所命,朕也不为难你。国事归国事,私怨归私怨,此番联姻势在必行,能同南楚神殿卖个好,他亦乐得做顺水人情。
“神殿圣物之事,朕交由兴国侯全权处置,朝后使者可寻兴国侯再做安排。至于两国联姻,朕还需与太后、皇后商议,请陵王在官驿静候,稍安勿躁。”
不知是不是错觉,大梁群臣总觉得自家陛下在“静候”、“稍安勿躁”几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也是,南楚陵王奇葩得天下少有,莫怪陛下难以忍受。
那陵王在朝上发作了一通,搅和得大梁君臣心烦意乱,目的早已达到。正暗自沾沾自喜,被梁皇“提醒”了一句不痛不痒,权当没听见。乐呵呵领了命随即抛诸脑后,满心盘算着明日如何备下厚礼上门拜望少师夫人。
拍马屁需趁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国师、少师的人情稀罕得不行,此时不尽力周旋,以后怕再无这等好事啦。
“散朝!”
颜大内官一甩拂尘,大梁群臣跪拜。这一日令人心绪不宁几近窒息的朝会,总算过去了。
高潮迭起、惊险刺激的一天过得格外漫长,被心累到极致的空虚包围的小云大夫下了马车,丢了魂似的飘回屋子倒头就睡。
一夜纷繁杂乱的梦境过去,一觉醒来比两天没睡更倦。素来勤勉的小云大夫从小到大没机会赖床,眼见外面天色大亮,叹了口气掀被起身梳洗。
未婚夫婿什么的,暂且搁一边。赶赴青冥关来回许多时日,手头的紧要事务都得赶紧处理。铺子里棘手的脉案,蒙大将军府邸也得去,浔阳发来的药材不知到了没……
“小姐小姐!外头来了好多人,说是要见你!”
又来了,还好多人,要见她。她是猴儿么,金陵城里的风景名胜?不就是自作主张订个婚,有什么了不得的……
片刻之后,从云氏药堂内堆到药堂外的街边,活似新郎倌儿来下聘的箱笼妆屉都快与金陵豪门嫁女的十里红妆比肩,至于药堂内笑得见牙不见眼,恍惚间同隔壁巷子里的媒婆如出一辙,随时随地准备编瞎话坑人的南楚陵王殿下……
“小王乃奉我朝陛下之命前来拜望姑娘,这些是我朝陛下的些许心意。”
“姑娘切莫责怪少师,一切都是我家陛下的意思,与少师无关。少师对姑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姑娘可别嫌弃少师小气寒酸。”
寒酸?小气?是她眼瘸还是南楚皇帝太有钱?一眼望不到边的箱子叫寒酸?相比之下,她云氏药堂唯有“赤贫”二字可以形容了。
定是她昨夜没睡好,这会儿还瞌睡着、迷糊着的缘故。
“我再去睡会儿。有事儿披星你记得叫醒我。”
权当陵王是幻觉,门内门外堆得山高的箱笼也是幻觉,神色恍惚满脸迷惘的小云大夫眨巴眨巴眼,决定再去倒头睡一场。
迎着南楚陵王戏谑、慈爱的眼神,小丫鬟披星生平头一次对自家小姐生出怒其不争的情绪。当着外人的面犯什么迷糊劲哪,摇也要摇醒!
“小!姐!陵王殿下亲至,您不在这儿待客还想去哪儿?”
同样生平头一遭被一道长大亲如姐妹的披星狠狠下手掐得一激灵清醒过来,瞧清当下情势后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的小云大夫连哭丧个脸找地儿躲的机会也欠奉,谁让母亲不在金陵,云氏药堂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她自己。
“小女子失礼了,陵王见笑。”
“哎,无妨无妨。昨日梁皇陛下一味揪着小云姑娘同我家少师的婚约不放,实在好生没理。小儿女情投意合缔结夫妇之约天经地义,他非得拿少师的身份说事,要棒打鸳鸯。”
“云姑娘放心,我朝陛下绝不是梁皇那等迂腐顽固之辈,他对少师与姑娘您的婚事喜闻乐见得很。为表我朝迎娶姑娘的诚心,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笑纳?别说笑了,她前脚敢笑纳,随后刑部大理寺金陵府衙林林总总该管不该管的就得把她小小医馆的门槛踏破。
别当她是傻子,医馆外做买卖的铺子,叫卖的货郎,放眼望去好几个都不是原先的店家,朝廷是多不放心,一夜布置盯梢安插眼线,要不要把医馆的街坊四邻干脆换成朝廷差役算了。
“婚约结的是两姓之好,陵王此举令小女子十分为难。想来贵国陛下也不乐见我与你家少师结婚不成反倒结仇吧。”
不为富贵所迷,不为权势所动,神思清明、秉持本心,倒有三分配得上少师的样子。
陵王对这小女子生出几许激赏,不过他受命而来,就此打退堂鼓回去没法儿交代。
“云姑娘你看,小王在南楚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侯,好不容易仗着年纪大些辈分高些被陛下选做使者,还赋予小王送礼给姑娘的重任。小王要是连这都办不好,回了南楚没法儿交待,有悖陛下所托沦为满朝笑柄,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可怜我一把年纪老脸丢尽,往后真的只能混吃等死永无出头之日了……”
陵王不顾颜面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放眼天下朝廷恐怕寻不出第二个人来,昨日武英殿上的大梁君臣见了他都头大如斗,差点败倒在他的厚脸皮之下,何况云徽殷小小一女子。
突然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少见多怪的小云大夫瞠目结舌地瞪着陵王,浓浓的无力感再次油然而生。达官显贵不要脸起来比市井无赖更难对付,后者起码她还能报官,前者……莫非要她去宫门口喊冤?
“陵王殿下,我与你家少师还只是有婚约而已,这般大礼实在不敢收。”
如若收了,她也别想在大梁地界上太平度日了。
一老一少杵在云氏药堂铺子里,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外头乌泱泱看热闹的看病的挤作一团,踮着脚昂着头往铺子里瞧。
唉,无论打不打发得掉陵王殿下,药堂今儿个都甭想开门营生了。
“来者是客,披星,备茶点。戴月,告诉掌柜今日药堂不坐诊,如有急症请坐堂大夫全数出诊,诊金按坐堂收。”
陵王将云徽殷行事种种皆看在眼里,心里那杆秤大致有所衡量。
一通安排妥帖周全,不卑不亢颇有主母风范,眉宇间或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假以时日不难如其母般成为下一位浔阳医圣。
云徽殷此人既有小女儿的娇憨可爱也不失江湖儿女的爽利,聪慧勤奋兼有,精明大胆俱备,可惜出身差了些,见识经历都欠火候,格局比起天家贵女多有不如,最最要紧的是——容色欠佳仅能算是平平,颇委屈了自家少师。
少师啊少师,你究竟瞧上了云徽殷哪儿?
陵王眯缝着眼笑开了花儿,旁人自然无从探究到他笑容之下的诸般心思。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大张旗鼓地前来拜访,就是笃定小云姑娘年轻面皮薄,碍于待客之道不好意思将他拒之门外。
不过他料到了开头没料到结尾,云徽殷不能把他扫地出门,大梁朝廷岂能坐视他随心所欲逞威风。那样一来,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是以云氏药堂外一前一后两辆马车的出现可谓毫不意外。
“长者赐,不可辞。太后懿旨,南楚曜帝美意何须推辞,当受则受。云姑娘放心收下即是。”
来得还挺快。
“谢相、柳尚书来得正是时候,二位不来,本王和云姑娘总有一个会被降罪。静太后仁德慈爱果然名不虚传,昨日本王未能得见深以为憾,不知几时得以一晤。”老太后比她儿子上道多了,年纪虽大轻重缓急却极分明,晓得只要少师坚持云梅联姻便势在必行,顺水推舟定好过从中作梗。
幸好梁皇脾性不似其母柔中带刚,否则于别国而言是祸非福。
暗嗤梁皇子不肖母刚愎自用的陵王,与特来传旨的谢相、柳尚书三人相视而笑看似一团和气,私下里腹诽声隆隆震天响谁知道呢。
“太后年事已高,久不见外臣。不过,陵王不远千里而来向我朝提亲,太后关怀孙女儿婚事,许会请陵王入宫相询。到时陵王自能拜见太后。”
打起官腔来技艺超群不弱于任何人的谢相昨日刚在武英殿上舌战言官大获全胜,今日战意犹炽“迎战”陵王,狭路相逢勇者胜,两雄交手鹿死谁手,且看柳尚书为您实时发来的报道。
“那是自然,本王听闻静太后曾与少师父族颇有渊源,当年对先梅先生长苏兄多方照拂。饮水思源,本王该当谢上一谢。”
连梅长苏都能扯上关系,陵王殿下,还有您攀扯不来的么?
谢泯觉得自己能忍着不脸皮抽抽拔腿就走,已然定力过人涵养功夫了得,再看小云姑娘道了谢便借口南楚曜帝送来的礼物众多需得亲自清点安排,利利索索躲到一旁假装不存在。
至于柳暨柳尚书,自从兴国侯府传出言柳氏的丑闻后,这柳老头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别指望他出来说句话。
“陵王殿下,时候不早了。您礼也送了人也见了,人上了年纪精力不比年轻人,不如早早回驿馆歇息,如何?”
瞧出谢泯按捺着性子应付他,显是不耐烦至极。陵王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者说……
“谢相言之有理,本王冒昧叨扰小云姑娘,是该告辞了。”陵王似是想到什么,笑容可掬里带上三分不怀好意,“回官驿大可不必,本王只要有热闹瞧就精力充沛,谢相、柳尚书,眼下就有一场好戏可看,二位不如同去?”
热闹?
谢、柳二人面面相觑,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见陵王袖袍挥挥走得干脆,二人心知就算陵王要带他们去跳坑,他们也不得不去。
就不知这回倒霉的轮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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