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际,方问水与李方圆面向东方站于灵山塔顶,俯视着下方的死寂。灵山派半个时辰前还是有活气的,但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方问水突然兴起,要来一场灵山大屠杀。

    李方圆见方问水没有离去的意思,便低头瞧了瞧脚下倾斜不平稳的瓦片,总感觉脚腕有点累,身子平衡性也变差了。于是,她伸手拽住方问水的手腕,以便让身体稳当一点。

    方问水偏首看她一眼,之后反手握住她的手,缓声道:“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她点点头,“好。”

    方问水扶着她,与她一道在屋脊上坐下,而后松开她,眺望远方,欣赏日出之景。远处山脉如墨,淡青天空上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两者交界横着一小道淡橘光线,似是被利剑劈开一般。

    “少主。”

    李方圆的一声呼唤,让他目光回转,瞥向她,示意她继续说。

    李方圆笑嘻嘻地望着他,“什么时候发工钱啊,真的是半年一结吗?”

    方问水压了下斗笠,别过视线,“什么时候要?”

    “现在……”李方圆搓搓手,试探着问:“可以吗?”

    方问水默默从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扔给她。

    李方圆拿到手一掂,发觉还挺重,立马眉开眼笑地打开往里瞅了瞅,借着不太明亮的日出光线,看见里面不全是银子,居然还有好多块金子,保守估计也有一百五十两了。她不禁笑得合不拢嘴,宝贝似的把钱袋塞进怀里,嘴里也不自觉地瞎哼哼起来。

    方问水悄悄移过目光,瞧着她的没出息举动,竟轻笑出了声。

    听见那一声笑,李方圆转过脸瞅着方问水,忍不住瘪嘴,“少主你又笑,我这副样子很好笑吗?”

    方问水不回答,唇角微动,另外挑起一个问题:“你要银子预备何用?”

    她乐呵呵地回:“自然是养家啦!”

    安静许久。

    雾气逐渐横生。山脉与天空之间的缝隙变得越发大了,沾染着薄雾的绚烂朝霞从中钻出来,照亮了半面天空。方问水一腿弯曲,胳膊小臂轻搭上膝盖,望着霞光,忽然徐徐道:“十月,徐松山会给他师父贺寿。”

    李方圆双手捧着下巴,眺望远方山脉,悠悠然回道:“你想让我假扮孤儿难民,混入大成剑派。然后呢,明年三月份各门派弟子会聚集大成山进行切磋,到时候各大长老也会到场,我再盗走机关布局图、内功心诀经以及大成剑谱,杀几个大成剑派的弟子,从而嫁祸给其他门派。”

    方问水清眉凝起,但并不言语。

    她继续说:“毕竟,徐松山意图一家独大,其他门派又觊觎心诀经和剑谱良久,做梦都想削弱大成剑派,所以正好借这个机会,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聪明。”方问水虽是在夸她,但眼中毫无赞赏之色。

    李方圆叹口气,“可要怎么脱身呢,大成剑派进去难,出来更难。而且,一旦我身份暴露,那我肯定会被徐松山弄死的。”

    方问水终于移眼看她,“所以你才一直没去做?”

    李方圆侧过身,撑着脸颊,冲他傻呵笑笑:“是呀,我老早就盘算着这么做了。可我以前都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没有后援,很容易翘辫子。现在好了,跟你们千重门搭上了线,还跟少主你英雄所见略同。”

    方问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探究,“我想知道,你和徐松山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

    李方圆抿抿唇,眼睛不经意间闪烁了一下,之后双手环上臂膀,将脸埋在膝间,闷闷地道:“十一岁那年,我和爹娘去镇上摆摊卖红薯,不巧碰上大成剑派的一队人马与云穹教教徒厮杀,他们打得很凶,那天死了很多人,包括大成剑派的弟子、魔教教徒,也包括几个无辜百姓。其中,就有我爹我娘。”

    “我亲眼看见爹娘被大成剑派的剑杀死,事后,他们想一走了之,我拦住他们,不让他们走,可他们竟倒打一耙,说我爹娘是云穹教的人。其实,那天徐松山就坐在队伍前面的轿子里,也就是说,门下弟子的这些行为,是他默许纵容的。这帮人自诩为正义人士,天天满口英雄大义,礼义廉耻,可实质上就是伪善者。” 她语气发讷,嗓音涩涩的,几乎就要哭出来。

    方问水面无表情地听着。

    此刻旭日东升,雾气渐薄,四周万籁俱寂。突然一声鸟叫,划破了这寂静。从山的那头飘来透露着橘黄光晕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大地上。

    李方圆忽然支起头,秀气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泪痕。“啊,对了少主!在潜入大成剑派前,我可不可以先回家一趟?这次任务有可能会耽搁很长时间,家里揭不开锅,也会认为我死在外面了。”

    方问水点头,“我带你去。”

    李方圆皱起眉头,为难道:“呃……不用了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话里话外都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

    “你太慢了。”

    见少主这般坚持,说的又是大实话,她根本就无从反驳,无奈之下,她只好妥协。“好吧,少主受累了。”话完,就对着方问水张开双臂,一脸乖巧地望向他,等着他来抱。

    方问水见她这熟门熟路的样儿,内心生出一丝丝的后悔,但他只是轻微地沉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抓住她的细白手腕将她拉起来,进而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

    足下一点,身影便轻盈地跃下灵山高塔,消失在那轮初升红日之下。

    *

    李家村掩映在丛丛绿树中。

    村里地广人稀,村民住宅比较分散,各家各户的房子都长得差不离儿,皆是黑瓦白墙,前面拖着一个笆篱小院。

    李方圆刚进自家院门没多久,正值李上善牵着李若水从镇上的学堂回来。那俩人见到李方圆很是吃惊,似是没想到她这一次会这么早回来。

    李若水挣开李上善的手,飞快地跑到她身边,扬起稚嫩的脸蛋,笑眯眯地道:“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见李若水那天真的笑脸,李方圆内心升起强烈的戒备之感,“你别冲我笑,笑得我发慌。”每次她回家,李若水都笑呵呵的,开心得不得了,然后就趁她在家四处闯祸,闹出烂摊子给她收拾。但每逢她要离家时,李若水又高冷得不得了,爱答不理的,连个告别话都不说。

    依此看来,这皮猴子恐怕又想出什么坏点子了。可怜了猪肉世家独子王俅俅,十之八九又要遭殃。

    李若水围着李方圆的前前后后滴溜打转,就跟个陀螺一般,“姐姐,姐姐,你这次没有隔半年再回来,是不是说明以后都不走了?”

    李方圆转身往里屋走,却差点被李若水这个矮陀螺给绊倒。她稳住身子,一巴掌按住不安分的李若水,警告道:“你给我消停点!”接着便掏出钥匙打开堂屋的木门,穿过堂屋,去了边上的灶屋。

    李若水跟着跑进来,“姐姐,你不走了吧?”

    “我就回来看看,马上就走。”她粗略扫视了一下屋里的柴米油盐,因距离她上次离开也只过去十来天,所以里面的粮食储备并未少多少。

    待李方圆回过身,却看见刚刚还一脸欣喜与兴奋的李若水,此刻已经收敛掉全部的开心与快乐。李若水垂着脑袋,转头出了灶屋,到堂屋的小桌子前坐下。

    李方圆见惯了李若水这副模样,因而并不放在心上。她踏进堂屋,看见李上善低头站在门后,一言不发,觉得十分奇怪。往日里,李上善确实跟她说不了几句话,可最起码也会关心一下她,递杯茶递个馒头什么的。但今儿个,居然当她不存在。

    她稍加思索,走到李上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与李上善站在一起,她才发现原来弟弟都跟她一样高了。

    可李上善既不出声也不看她,仅摇了摇头。

    李方圆继续问:“你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有人欺负你?”

    李上善仍摇头。

    “那你到底怎么了?”李方圆逐渐失去耐心,又见李上善还是不说话只摇头,索性不再管了。“算,我不问了。你直接告诉我,钱还剩多少?够不够用?”

    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钱袋,塞到李上善的手里。“有什么喜欢的,尽管买。用功读书,好好照顾你妹妹。”

    这是一贯的离别叮嘱。

    李方圆讲完,转身便要出门去。谁想李上善一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姐姐,你在外面到底做什么营生?”少年音甚为清亮,可偏偏语气阴沉,恍若大雨来临前的闷雷。

    李方圆蹙眉,不解地回:“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啊。”

    “哪户人家?”李上善头依旧低着,只顾着看地面,“远安城的赵府?”

    李方圆一扬脑袋,“对啊,我跟你说过的。”

    李上善徐徐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嘴唇微微颤动:“我去赵府找过你,那里的管家说府里没有叫李方圆的人。”

    李方圆心里咯噔一下,脑袋一瞬间空白了一块,但她马上反应过来,“我在里面不用本名的,夫人另外给我起了一个,”她眼珠子转了转,接着说:“叫凤妞。”

    李上善的那双细长温柔眸子倏然间变得无比深沉,他咬了咬唇,声音陡然提高,“姐姐你不要再骗我了!你上次给我留了一大袋铜板,合算八十余两,哪家丫鬟有这么高工钱?还有这一次!”他边说边把手里的那个钱袋打开往地上倒,金子银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地,还有一块金子滚啊滚,滚到了李若水的脚边。

    李若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她从未见过哥哥那么大声地说过话,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银两金子。她讷讷地捡起脚边的金子,呆呆地看向李方圆,“姐姐……哥哥……”

    而此时李上善看见地上居然还有金块,脑子不免发涨,疼得难受。他越发激动起来,指着地上的碎银碎金,质问李方圆道:“这些少说也有二百两了吧!”

    在李方圆的心里,弟弟向来懦弱和善。可今天,居然冲她吼了。

    李方圆缓缓凝目,尽力压住怒火,轻声道:“李上善,你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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