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是下雨前的征兆。
临安城的街角巷落,扎堆地聚集了一群群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这些人都是从南方逃难出来的。他们的家,他们的地,一个月前被一发大洪水冲得荡然无存。
某处合院群的狭窄深巷。
一袭黑衣的方问水抱着李方圆轻盈落地,将她放下后,转身欲离去。但李方圆突然追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臂。此刻,大颗大颗的雨点丢落下来,濡湿了地面。
他脚步顿住,回过身去,垂眸看着她。
李方圆低着头,松了手站好。
只是这一会会儿,雨便下得急了。来势汹汹,打湿了空气,也打湿了这座江南小城。
李方圆缓慢仰起脸,盈盈灵动的眼睛望向他。雨水顺着她的发丝、面孔往下流,显得她的皮肤与嘴唇稍显苍白。她唇角微动,声音轻弱,“少主,倘若我没能活着回来,请你帮我照顾……”
她还没说完,就被方问水冷声打断了。“你不会死的。”
李方圆表情怔了怔,而后扯起嘴角笑了笑,“好。”
这次本应老三送她,最后少主居然亲自出马,想来也是因为少主仍然对她不怎么信任吧。于是,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厌其烦地再一次表忠心,“也请少主放心,我绝不会背叛千重门,这段日子我弟弟妹妹就拜托你了。”
斗笠檐边雨水簌簌而下。方问水敛着的那双清俊眼眸略略缩了下,沉默良久。
斜风清寒,雨滴密集地落下。旁边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从院落围墙内旁逸斜出,轻轻摇曳着翠绿的叶子,在一滴滴雨珠的冲刷下渐渐垂下树枝,有几朵娇红的花朵禁不住风吹雨打,掉落至地。雾也慢慢地凝生了。
看着李方圆在雨中瑟寒微颤,方问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其拉得近了些,手搭在她的瘦削肩头,“这个任务,你完全可以拒绝。”
李方圆听了,僵硬地颤了颤眼角,“我是不是表现得过于贪生怕死了?”说着她轻咳一声,讪笑着解释道:“少主,我没有退缩的意思,我很乐意做这个任务。只是……”
话到这里,她纠结了一下,之后干脆心一横坦白说:“我就明说了吧,我想得到一笔抚恤金,至少两千两。”她伸出俩手指头,接着补充道:“这是我不幸丧命的价钱,假如我活着回来,给我五百两就好了。”
方问水长眉紧锁。
李方圆生怕方问水不答应,便急匆匆扔下一句就溜了。“我就当少主你答应了啊!”
手掌覆着的肩头忽然跑了,方问水那只修长好看的手停驻在半空中。雨水连续不断地掉落在手面上,沿着指骨滑落。
他看着那个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单薄背影在雨中奔跑,一路踩着水坑过去,溅起不少污水,不消片刻,拐个弯儿便消失在了巷口。
方问水仰面望向阴沉的天空,雨水浇在他那清寒孤傲的脸上,那双眸子深沉无比,且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悄悄暗藏在了眼底。
静立着淋了一会儿雨,他徐徐垂首,伸手压下斗笠,眼睛低敛。之后他便跃上高墙房瓦,带起一圈水汽,眨眼间就无影了。
*
当晚,李方圆混在难民群里在屋檐下睡了一晚。因白日里她故意往泥坑跑,还摔了一身泥,晚上又席地而眠,身上脏得不得了,形象与难民没什么区别。
第二日,这场早秋之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李方圆缩着身子蹲在墙角根,脑袋因昨日淋雨而昏昏沉沉,肚子又饿得咕噜噜响。她叹口气,撑着涨痛的头,往四周瞧了一瞧。那些不幸的人们皆是愁容惨淡,双眼发直。不远处,一个婴儿忽然啼哭不止,其母亲一边慌忙哄着一边背过身去给孩子喂奶。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眼皮子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于睡梦中似乎看见一个白衣翩翩少年向她走来,面色微红地递给她一块通体温润的玉佩,“凌师妹,这是我打小贴身携带的玉佩,现在送给你,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温柔的声音落在虚幻的梦境里,一直回荡一直回荡。她猛地惊醒,回归现实。耳边仍是不休的雨声,难民的哀叹声,婴儿的啼哭声。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梦见陆宁。
她将身子蜷缩得愈紧,缓缓抱住脑袋。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梦见陆宁,怎么会梦见陆宁?
在李方圆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之时,远处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屋檐下的难民们逐渐变得躁动,“快,快起来,临安府开仓放粮了!”
一瞬间,那些男女老少纷纷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般地冲进了雨里。
李方圆没想起来,可被旁边的人冲撞了一下,直接跌下台阶趴在了泥水坑里,溅了一身湿泥。她很想骂脏话,但那人早就跑远了。骂了也是浪费力气。
她十分无奈,只能自认倒霉。再一次置身雨地,她那昏沉的脑袋被浇得更加发涨,身子也没什么劲。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地从坑里爬起来,抬脸对着雨幕洗了把脸,转过身打算回屋檐下的墙角根继续蹲着。
谁知从长街的另一头跑过来更多难民。李方圆急了,慌忙要踏上台阶,避开这群人。可着急忙慌之下,她脚下一滑,又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来时,那乌泱泱的人群已经到她跟前了,且卷上她继续往前奔。
不大不小的瑟瑟秋雨中。她被人流裹挟着,前行了一百来米。她脑子混沌得不行,眼前止不住地发黑。当难民群到了目的地后,开始疯狂围拥。最后,毫无战斗力的她,被挤得七荤八素,慢慢被四周的人扒拉出了人流外。
她趴在雨地里,全身散架了一般,疼得厉害。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是被一脚踹出来的。
太惨了。
她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而后忍着晕眩感,以手撑地支起身子,半跪在地上。倏然间,头顶不再有冷冰冰的雨水浇下来,好似停雨了。可她耳朵明明还能听见哗啦啦的下雨声。
李方圆奇怪地抬头往上看,却眼前一黑差点仰过去。幸好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心。”
这个声音很温柔,与方才梦境中的声音一样温柔。
她轻轻地甩了甩头,眨了眨眼睛,黑乎乎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她看见一个白衣男人打着一把青色油纸伞,正弯下身子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肘。男子面如冠玉,相貌与多年前几乎无差,似是冻龄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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