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沉默了许久,枫黎几次张了张口又憋了回去,陈焕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察言观色怎可能不会,枫黎这些小动作想让他忽略去都难。
“想说什么就说,犹犹豫豫看着心烦。”陈焕蹙了蹙眉头,押了一口茶。
“就是……今早我,我发现自己成了司公以后……就不小心尖叫了一嗓子。”似乎是被陈焕唬住了,又似乎是长久的沉默让枫黎想清楚了无论怎样自己还是得小心讨好着眼前这位,这时候说起话来都比以前要小心些了。
拿着茶杯盖的手一顿,陈焕感觉自己脑袋有点疼,他似乎都能听到到今儿个早晨从自己嗓子中发出的那声惊叫。好在他那小院里的下人都是他精挑细选信得过的,不然这种不正常的事情,让别人听去了,恐怕都传遍了整个宫里头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他又真伤不得这个小宫女,他还能怎么样?
不提这件事,陈焕用眼角瞥了一眼对方:“怎的说话还打上颤了,害怕了?刚才做什么去了,不是还威胁咱家来着?”
“哎哟,瞧您说的,这哪儿能。”
枫黎在宫里头这六年多,虽然是听说过不少奇闻异事,也碰到过几次危险的状况,也是命大最后都没她的事,但到底只是个浣衣局的下等宫女,平时别说是位份高的主子了,就是有点身份的太监或者女官都很少接触,也不太懂和人接触的弯弯绕绕,不会阿谀奉承,只能回想着浣衣局里管事嬷嬷那阴阳怪气的嘴脸,绞着脑筋想说出几句讨好的话来。
“我这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既然现在莫名成了这样,往后怎么做确实得靠着司公多提点。”
枫黎本就嘴笨,确实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两句努力讨好的话在平日里听多了讨巧话的陈焕耳中着实算不上什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陈焕轻哼一声,这小丫头是想着能在二人恢复之后让他放她一条生路呢。
枫黎见陈焕没回什么话,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心中叹气,暗暗有些苦恼自己嘴笨。
平时明明最是不喜浣衣局管事嬷嬷那副嘴脸,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那么一天也需要说什么讨好的话——浣衣局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也有被打骂过,但毕竟是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很少掺和到后宫那乌七八糟的事中,所以除了苦些,人过的还算自在,说话也自在,很少花什么心思去想某句话怎么说。
撇了撇嘴,枫黎忽然有点委屈,这一遭对她来说就说是飞来横祸也不为过了吧。
陈焕一抬眼就刚好把枫黎这委屈的表情看在眼里,虽然说用陈焕那张脸做委屈的表情实在是有点违和。
见她委屈,陈焕少有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是,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和一个小丫头置什么气啊,这一觉醒来变成这样,对这小丫头来说估计还不如在浣衣局里被人欺负呢吧,毕竟谁愿意……谁会愿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个太监呢。
陈焕想着,忽然顿了一下,说的好像他就乐意变成个女人一样!
不过……女人……大抵也比他们这等不阴不阳的奴才强吧。
一时间思绪有些跑偏,陈焕压下了眼底的轻讽,端起了茶杯。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陈焕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行了,咱家知你不喜现在的情况,咱家也不喜,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最好还是收收心思,想想怎么把戏演的真一点!以后的事就以后再做考虑吧。”
明明是好生劝慰的话,从陈焕嘴里边吐出来就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像是威胁似的。
枫黎当然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她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便抿了抿嘴,刚想开口向陈焕讨教讨教每日慎刑司都有什么活计,面对不同的人都应该是个什么态度,却听到小良子在门外唤道:“司公,贵妃娘娘那边差人来,让您去走一趟。”
宫里头能被称为贵妃的就只有一位,国舅爷幼女,太后的亲侄女。
枫黎心下一颤,下意识的有些慌乱地望向了陈焕,见陈焕也微微蹙了蹙眉头,她便更是紧张了,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指。
没听见屋里的回应,小良子又唤了一声:“司公?”
深吸了一口气,枫黎故作镇定的开口:“知道了,先让来人回去回话,说咱家这就去,叫人在外面候着吧。”
说话间,枫黎来到了陈焕面前,求助似的看着他,她真的从来没有和贵人们接触过,就是一两句问话都不曾,这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冲撞了贵妃……纵然是慎刑司司公,怕也是不好的。
而陈焕显然也没想到过会这么快就来了这么一出,两人还没通过气,他也没来得及指点指点这个小丫头。
不过,好在他平日里对人一直不咸不淡的,话少得很,少说,倒也能少错些。
“这趟咱家不便与你同去,你面见贵妃娘娘时,不要抬头看,别有什么表情,也不要主动开口说话。娘娘吩咐你做什么,你只要说奴才定全力为娘娘分忧即可,娘娘交代完,你就以慎刑司事务繁忙为由离开就好。若是被问宫里的事,你便说不知。记住,话少些不要紧,别说错才是重要的。”
毕竟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出异样,细纠下去两人都讨不到好果子吃,所以陈焕还是很耐心的交代着。
“是,我记下了。”枫黎此时完全没了方才威胁陈焕时的胆子,也没有刚刚和陈焕说话时的自如,连呼吸都紧张地压低了几分。
枫黎紧张的太明显,陈焕自是看出了,不由得语气稍微软了一点:“你也不必太紧张,往日里咱家话不多,你规规矩矩的,不容易有破绽……更何况,贵妃娘娘也不会太关注我们这等奴才。”
陈焕平时话不多是真的,今天他这半个时辰对枫黎说的话都快追上往日半天的话了,但贵妃不会关注奴才却对也不对,若是普通奴才自是不重要,但陈焕的大名谁人不知,没在御前伺候过,却也颇得重用,不知是不是因为慎刑司司公对宫中的奴才们来说实在是太有威慑力,除去慎刑司的事物,宫中很多大小事宜,皇上都以“谨防出错”为由,让陈焕辅助完成。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御前伺候的几位怎么都想不明白,皇上为何会重用一个慎刑司爬上来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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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容不得耽搁,枫黎也只是听了陈焕那么几句简单的嘱咐就在几个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了永华宫,一路上她本是抬着头走路,奈何她一个地处偏僻的浣衣局出来的小宫女,一路上这些个玉台翠树的,她是从没见过,只要抬头就总想四处张望,不能让人看出她不是陈司公的端倪,便只能微低着头,强迫自己不要左右张望。
随着贵妃的大宫女菊儿进了殿中,几个随她来的小太监只能在殿外候着,枫黎便更紧张了,小腿腿肚子都有点打颤,她用牙齿咬着口中的软肉以便让自己保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目不斜视地在殿中停下了步子,行了礼。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陈焕的提点枫黎并未忘记,所以只管微低着头,目光垂下,尽管听闻贵妃娘娘貌美如天仙,她心中好奇的很。
“起来吧,陈司公。”贵妃的声音温婉好听,却语调平平,没什么波澜,让人听不出态度来。她手拿茶盏,正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枫黎起身,紧张的情绪促使她想立刻结束与贵妃的对话逃回慎刑司去——虽说慎刑司是以往她听了就觉得害怕的字眼,但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殿中被贵妃宫里的下人环绕着,她才突然意识到,如今只有慎刑司才是“她的地盘”,那个说话句句带刺的陈焕也是她唯一可以去依靠的人。
立了一会儿,想逃离的心情让她几次想要开口问“贵妃娘娘唤奴才来所谓何事”,但想到陈焕的吩咐,要她不要主动开口,便咬咬舌尖硬生生的把话吞回嗓子眼儿里。
用完了茶,贵妃终于拿目光扫了一眼枫黎,缓缓开口:“陈司公,本宫已头痛数日,身子乏累不堪,却夜不能寐,太医院数名御医都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开的安神方子也无甚用处……菊儿担心本宫,怕是有淫邪秽物作祟,扰本宫的清净,所以特来请陈司公帮本宫查查此事。”
贵妃缓声说到“淫邪秽物”时,枫黎的心里咯噔一下,身上一凉,冷汗竟是刷的冒了出来,隐在袖口下的手有些微微的颤,面上却因为死咬着口中的软肉而保持着平静。
她提着一口气,因为紧张,呼吸都重了那么几分。
枫黎朦胧的听见贵妃都用上了“请”字,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口,道:“娘娘言重了。”
说着,她略顿了一下,回想陈焕对她的吩咐,还未等她继续开口,就听到贵妃继续道:“本宫已经与皇上讲明此事,你尽管去查便是。”
枫黎并不太懂在深宫里来往的套路,完全没有察觉贵妃觉得她稍顿一下是因为心有顾虑而迟疑,才这么补充了一句。
她只是稍稍躬了躬身,学着陈焕的模样回话:“奴才定全力为娘娘分忧。”
听了这话,贵妃这才收回了方才落在枫黎身上的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直接让她退下,而是勾了勾嘴角,声音中带了丝摸不清的笑意。
“本宫怎么觉得……陈司公今日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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