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除夕

小说:艳煞 作者:山间人
    正是除夕,岁暮之日。

    已三年未下过雪的建康城,忽然漫天风雪。

    待傍晚雪霁天晴时,却迎夜幕降临,只余满城素银,映溶溶月色,分明是要除旧迎新之日,皑皑白雪却替这江东之地平添了几分荒茫之意。

    城外寥寥农人道岁末雪,丰年瑞。

    可城中人都道,是那南渡而来的伧父们污了江东这片净地,落这寒雪,便连老天都不待见那些北人。

    ……

    五年前,建国立朝不过卅载的萧梁因宗室内乱,引战火纷飞,内乱不断。久居边地的北方胡人经连年内迁,本就与汉人冲突不断,纷纷趁此机会,大举南下,深入中原腹地,瓜分膏腴。

    随着洛阳陷落,北方绵延数百年的大家氏族们,因恐中原再无跻身处,纷纷举家迁徙,渡江南下,往那江左之地避祸安身去。

    江东吴越之地,远离中原富庶,素为江北士族们轻之鄙之,视作蛮夷,如今为避战火,却不得不大举南下,与从前未放在眼里的江东士族共享这一隅江河。

    如今的建康城,因北人的蜂拥而来,竟显出几分局促。

    ……

    可饶是风雪初霁,寒风萧条,也掩不住人们岁暮之日相聚酣饮,留宿岁饭,共迎新年的喜悦。

    秦淮南岸,往日车马交通,人声鼎沸,商户间杂的边淮列肆此时也处处闭门,人烟寥寥,偶有最后归家的商贩行过,也是步履匆匆。

    长安里与斗场里间的原本空旷的阔道上,却有两辆长檐车缓缓行来。

    那两车架宽敞气派,精致华美,车前牵引之牛身形浑厚,步履稳健,便连驾车的车夫,亦比寻常士族家中的杂役更面目斯文些。

    待闻那车中传来忽高忽低的调笑之声,却是稍显陌生的洛阳雅音,便知车中所载,当是南渡而来的北方世家大族之子弟。先前大约都在长干里的酒舍赌坊间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如今不得不回府,与亲族共聚,除旧迎新,待明日参加元日朝会。

    车中之人显然都醉了,竟忽然爆出一阵响亮哄笑,将沉静夜色猝然划破。

    前面那车夫也陡然吓了一跳,手中绳索滑脱,那牛本也疲累,仿佛也惊住了似的,不由驻足停步,再不肯前行半寸。

    牛一停步,车架猛滞,其中微醺者纷纷倾身而前,险些要跌出去。

    车夫瞪眼一瞧,惊惧不已,忙溜下车去,在道边伏倒磕头,生怕被责罚。

    果然,车中传来怒骂:“怎么赶车的?要将我等都摔死在此吗?”

    车夫伏地越发瑟瑟,不敢抬头,更不敢言语。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车中方下来三个年轻俊俏的郎君,个个头重脚轻,如行云端。

    其中一个扶着车框片刻,待身形稳住,便跨步而来,甩袖便欲破口大骂。

    正当此时,朦胧夜色中,却忽现一抹瑰丽艳色。

    那是个一身寻常青白衣裙的小娘子,行如弱柳扶风,纤纤袅袅,乌发垂下,身无赘饰,可一张欺霜赛雪的如玉俏脸上,乌目朱唇,虽未施粉黛,却透着难掩的浓丽妩媚,与那朴素衣裙极不相配。

    观其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是浑然天成的耀目姿容。

    那郎君只这朦胧一眼,便有片刻失神,也顾不上责骂车夫,踉踉跄跄便上前来,边向那小娘子靠去,边嬉笑道:“这是哪家娘子,除夕也不在家中好生待着,莫不是在此等我?”

    他方才离得远,未曾看清,如今近了,才见那小娘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泛着层层朦胧清泪,就连霜雪似的面颊上,也有斑斑泪迹。

    他一时看痴了,不禁伸手出去,想触一触她的面庞。

    那小娘子本低垂着的眼眸却忽然抬起,一面猛然后退一步,不教他触及,一面含着泪惊怒望去,喝道:“哪儿来的狂妄登徒子?”

    话一出口,竟也是纯正的洛阳雅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红唇张阖间,吐出的一缕袅袅水雾,飞快地融在寒夜中。

    与那郎君同车的二人此时也下得车来,一般无二的头重脚轻,立在那郎君身侧。

    一个笑容轻浮冲他道:“骂你是登徒子呢!”

    另一个更轻佻地上下打量小娘子:“这小娘子果然标志,若是喜欢,便是直接带回府上去,又有何妨?”

    话音方落,三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郎君又上前一步,狎昵道:“你是哪家小娘子?若此时唤我一声‘郎主’,我可赏你万金,从此衣食无忧。”

    奴婢称主人谓之“郎主”,那郎君之言,乃是要这小娘子认他为主。

    三人打量这小娘子虽容貌艳丽,姿颜难掩,却衣饰朴素,模样纤弱,兼那一口地道的洛阳雅言,定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八成是南渡的流民,至多是寒门庶族出身,因岁暮之日无处跻身,方游荡在此,以万金诱之,定会屈服。

    却不料,那小娘子竟是挺直腰背,扬起面颊,冷冷睨他,虽眸中还有未消退的薄雾,浓烈的红唇却已勾起轻蔑的笑:“只怕郎君当不起我一声‘郎主’。”

    她说得毫无胆怯,锋芒尽露,如水际竹间的牡丹,艳而不妖,红唇间的袅袅水雾又如薄纱似的朦胧缠绵,教那郎君又是心神一荡。

    他怔愣一瞬,只觉这小娘子神情凛然,不似作伪,难道并非如他所想,出身寒门庶族,甚至平民百姓之家?

    容色绝艳,却衣着朴素,若说出身世家大族,便只有一个——

    “你是……陆娘子?”

    一声“陆娘子”,未列齿序,便说的是吴郡陆氏之女陆映。

    陆映的母亲,乃是十六年前,陆氏那个随人夜走私奔的庶女陆静。三月前,不知所踪多年的陆静忽然归来,身边还携一双儿女,长女陆映,幼子陆元,却独独不见当年引她弃家而去的男子。

    如今,建康城里人人皆知,陆家娘子陆映,空有美貌,却来历不明,只冠母姓,连族谱都入不得,虽生在世家大族,却连寻常寒门的嫡出子女都不如。

    那小娘子见被人看破了身份,也不否认,更不露怯,只抿着唇冷冷望着三人。

    却见那年轻郎君非但未曾收敛,反更笑得轻佻:“既是陆娘子,的确不必唤郎主了,改日我便登门,向陆祭酒将你求来做个妾。”

    陆家虽是江东高门,积代衣缨,这陆映却身份不堪,不值一提,连做妾也不过是看在她的容貌上。

    陆映自然听出他话中的调戏轻蔑之意,掩在袖中的一双纤手渐渐攥紧,一个锋利又不失妩媚的眼神睥睨过去,冷冷道:“只怕郎君未必给得起我要的聘礼。”

    那三人登时又起了兴致,对视一眼嬉笑道:“不知陆娘子要何聘礼?某自问家财不薄,当能付起。”

    陆映双眸映着如水月光与如霜雪色,渐渐望向他要见所悬之玉,红唇边笑意愈发浓烈而冷淡:“不如郎君将那玉佩赠我,再将全副身家给我做聘礼,如何?”

    那三人登时僵住,面面相觑,不知这陆娘子竟敢这般张狂,不由也板起脸来:“小娘子将某当何人?某好歹也是太原温氏子弟,便是配你陆氏嫡女也绰绰有余,如今区区一个连庶女也算不上的小娘子,也敢来讨全副身家?只怕这天下,无人能给得起!”

    那温郎语中全是轻鄙,就连方才倾慕迷恋的目光,此刻也尽化作刀刃般的寒光,恨不能戳开陆映心口,教她掂量清自己的身份。

    陆映的心口也的确被刺痛了。

    她倔强地昂着下颚,心中尽力回想着那双曾令她寒冬里身披薄衣也不觉冷的温润眼眸。

    唇边漾起浅淡笑容,吐出丝丝缕缕的浓厚薄雾:“只是郎君给不起罢了,这世上,总有人是给得起的。”

    ……

    四个月前,正是北方震荡,士族与流民纷纷南下之时。

    陆映与弟弟随母亲一同自颍川往建康而来,便是经这一路颠簸,即将渡江而去的前夜,见了他最后一面。

    她记得,那日秋意正浓,江风瑟瑟间,伴枫叶荻花,令话音也纷纷破碎飘散,听不真切。

    夜空茫茫,唯明月高悬,照滔滔江水。

    陆映一样也看不见,眼里心里,只余下那一身素淡白衣的少年郎君。

    他分明是一路自颍川追来,好容易在她渡江之前得以相见,正该是奔波后慌乱狼狈的时候,可那一身白衣,即便染尘,仍丝毫未掩其风姿气度。

    便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万人追捧的少年郎君,在她从前十多年的卑微人生里,如天空皎洁的明月一般,霜华披下,照亮她暗淡心底唯一的一片净土。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狠心离去。

    “谢郎,士庶天隔,便如这奔流大江,永难填平。是阿映出身卑微,这辈子也见不得光,难为郎君良配。”

    谢戎安并未说话,仍是素日里清冷无波,不为所动的冷然模样,只是那双漆黑眼眸里抑制不住的温润之色,透出他心底浓浓的怜惜与痛苦。

    他薄唇紧抿,似十分不赞同她的话,好半晌,方挥袖侧身,凝望奔涌的江水,道:“大江相隔,的确非人力所能撼动。可又为何要填平?”

    “我有棹桨,一叶扁舟可渡江。”

    她望着他垂首解下腰间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在她掌心,郑重道:“戎安愿败一世之名,散一身之财,护阿映一世安宁。”

    波涛与秋风将他的话音吹散,可不知为何,落在陆映耳中,却格外清晰,一字未落。

    她明亮的眼眸渐渐笼上一层朦胧泪意,将他清淡的面庞遮蔽在云雾间,只余那双温润目光。

    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凝望半晌,终化作沉寂。

    他轻叹一声,后退一步,略一拱手,转身而去。

    陆映掌中仍握着玉佩,仿佛还留着他方才的温度,寒凉又温暖。

    卑微了十五年,原来她也曾被人这样珍重地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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