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鬼子母神是护女子与孩童的神,在不同的说法里亦有不同的幻化之态。
前朝有书画大家怀尘子作《鬼子母神图》,将鬼子母神化作清贵华丽的妇人,以九天仙境为景,飞天女仙与婴孩为配,凭精妙绝伦之画技绘出宏大绚烂的绝世之作,后被奉为国宝,唯皇室最尊贵的女子才有资格持之。
前朝破国之时,《鬼子母神图》流落民间被商贾收藏,为抬高价格竟将其分割,分别装裱竞价。
后立齐国,画流散民间。母亲因缘际会得了其中一幅,作为嫁妆陪嫁至此。
其实,说是《鬼子母神图》,郑煜堂的这幅画上只是一个穿白上襦藕粉半袖碧蓝裙的女仙,不像是鬼子母神,反倒是女仙边上只露出衣角的那部分,更像是鬼子母神的装扮。
可惜画被分割,鬼子母神的真容并不在这幅图上。
郑芸菡记得大哥很喜欢这幅画,一般人喜欢书画,定是好生收藏,但大哥不同,他在府里时多半待在书房,所以才会把它挂在距离自己书案最近的位置,偶尔读书读累了,他就会支着头看画解乏。
此刻,他又看画看的发呆了。
“大哥?”郑芸菡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郑煜堂回神:“嗯?”
郑芸菡有点心酸。
她对母亲的记忆并不是太深厚,但大哥不一样。
郑芸菡记得他说过,母亲生前曾感叹今生无缘得见全图,是一个憾事,这幅画以残缺之态挂在此处,是不是也是大哥心里的遗憾?
思及此,郑芸菡神情一肃:“这样凑巧,像是老天爷知道母亲有此遗憾,说不定咱们有机会看到这幅图的全貌了!大哥且吃着,我去想想法子,先走啦。”
“等等……”郑煜堂根本叫不住她,追出几步,哪里还看得到她的影子。
郑煜堂怅然失笑,他的目光扫到郑芸菡带来的大小食盒,还有那半碗馄饨,最后,是墙上的画像。
记忆里,母亲比画中女仙更漂亮。
可是侯府无尽的琐事和那些不被尊重理解的委屈,活生生的将她熬得没了生气,形容枯槁。
直到后来,她的房里全是古怪的药味。父亲难忍味道,一直宿在妾侍那头,偶尔才会过来看看,也只是站在门外与她说话。
他抱着妹妹守在床前,芸菡因为受不了味道,哇哇大哭,他却希望这哭声能留住母亲。
母亲醒了,让人将芸菡抱出去,把他拉到床边,拿出了那副《鬼子母神图》。
“煜堂,鬼子母神是庇护女子与孩童的神,是母亲的化身,若是有朝一日,母亲不能这样陪着你,你且记得将它供奉起来。”
他满脸是泪,却一声都没哭出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气,让他夺过那副画丢在地上:“她根本不灵验,若她能庇护,母亲便不会病重,不会躺在这里!我才不供奉她这样的神灵!”
“胡说八道!”母亲被他的激动吓到,伸手把他拉到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她分明已经很吃力,仍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说:“煜堂,你想错了,不是因为鬼子母神无用,母亲才病重。相反,是母亲这一生……太软弱,太无用,凭着这个模样,根本护不住你们……”
“神仙娘娘听到了母亲的心里话,所以才要带母亲离开。母亲离开后,便会成为鬼子母神娘娘的化身,成为一个厉害的神仙……来护着你们……”
母亲为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待你长大成人,定要迎娶你喜欢……她也喜欢你的妻子。待她入门,你爱她,更该敬她……莫要拘着她、辜负她……你是兄长,得照顾好弟弟妹妹……尤其是芸菡,不要让她嫁给一个……让她受委屈的夫君……不要让她……成为母亲这样的人……你得认认真真去做……母亲都看着……我就在这儿……”
她极力抬起手,指向地上的那副画。
眼前的画面融开又凝聚,地上的画,变作了眼前挂在墙上的残图。
……
郑芸菡原本约了池晗双明日郊外试马,是以十分愧疚的给池晗双捎了信取消约会,顺道告诉她做了些新的小食,送给她以作赔罪。
池晗双晌午没过就杀过来了。
郑芸菡对她没隐瞒,如实告知。
池晗双吃惊:“你之所以和舒清桐撞衫,是因为她有另一半残图?这也太巧了。”
郑芸菡:“正解。”
池晗双摸摸下巴:“诚然你这个事情更要紧,不过也没必要将我甩开,多一个人多颗脑子,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嘛。”
她立马开始献计:“我觉得你先别忙着递拜帖,没名头。专程登门解释你们为何撞了衣衫?这样显得小家子气!更何况你现在只是猜测,根本不能确定舒清桐手里有图,与其正式登门,不如制造偶遇坐下闲谈,当个玩笑话把话题扯到那上头,先试探虚实。”
郑芸菡觉得合适,两人一拍即合,一向消息灵通的池晗双表示愿意主动帮她打听舒清桐的动向。
郑芸菡连连感谢,池晗双正兴致勃勃的把食盒垒起来装进包袱皮里:“谢什么,诶对了,你这个干鲙还有吗?不太够我吃,我记得你上次在酿什么古法酒,到时候出窖了记得分我一壶啊!”
郑芸菡忍不住笑:“你能拿多少呀,先吃着吧,管饱,酒成了也分你。”
池晗双动作快,下午就派人来递条子——舒清桐明日要去赛春园游玩。
郑芸菡捏着纸条,陷入沉思。
……
郑煜堂用完早膳便怀着心事上值了。今日弘文馆无什么大事,唯有朝中因为陛下有心广开教学,生变革之意,引得一片议论之声,郑煜堂正在审阅修改完的典籍,并未参与热议。
屈思远并着几个人说着说着,便开始向郑煜堂讨教。
一些不好事的同僚纷纷扶额叹息——又开始了。
屈思远乃中书舍人屈阁老之孙,据说,原本屈阁老的通勤厅与丞相议事堂有一个相通的小道,按照规矩,丞相可通过相连的小道前往中书舍人处咨询商讨政事。
结果两边因为政见不合闹掰了,而今的大齐又以丞相权重,二位相爷一合计,直接让人将那条道堵死了,至今未通。
弘文馆所收皆为贵族子弟,且招收严格,无论才智学识都排的上名号,这当中,又以郑煜堂最为有名,他较其他学子不过大四五岁,已然是学士之职,长官之位,更有猜测,右相欲以他为接班人,郑煜堂的前途不可估量。
所以屈思远和郑煜堂不和,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然郑煜堂今日没什么兴致与他们讨论,三言两语绕过了屈思远的发难。
屈思远穷追不舍:“都说郑大人少年成才,学富五车,对朝中之事皆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今日大家都在,大人何必吝啬?”
郑煜堂:“本官手头尚有要事处理,屈生既有兴趣,待陛下前来讨问诸位意见之时,大可自行畅所欲言,何须在意旁人只见?”
屈思远显然对郑煜堂的避战并不满意:“郑大人虽为一介文官,但行事杀伐果断之态,一向不逊于骁勇善战的猛将,何以今日扭捏闪躲,不干不脆起来了?”
说话间,屈思远眼尖的发现了郑煜堂搁在手边的一个绣花钱袋子,顿时就乐了。
“郑大人竟爱好用这样的钱袋子,瞧瞧这绣纹,这款式,非绝色佳人不得配啊。”
屈思远这么一说,旁边的人都看到绣花钱袋子,随之想起一些关于小郑大人的传闻——据说,这位才名出众的小郑大人,有些一言难尽的爱好,偶尔手边放一把女式花簪,亦或是书册里夹一把雕花牛角梳,明明是一个大男人,说话做事都很正常,偏是些小细节里,透着点娘里娘气的味道。
在朝为官,一言一行都是受到监督的,若私风败坏,有辱朝廷命官的身份,自会被弹劾。
钱袋子是郑芸菡昨日塞给他的,今日他本欲还她,结果晨间因《鬼子母神图》一事,竟给忘了,到了官署坐下才发现揣了两个钱袋,便拿了出来。
就在屈思远要捏着这点大作文章之时,郑煜堂慢条斯理的自怀中又取出一个深蓝色绣祥云纹的钱袋子,咚的一声放在桌上。
是他原本用的钱袋子,显然是个正常的男式钱袋子。
“让诸位见笑了,这绣花袋子的钱,是舍妹胡闹,为本官拨的月度花销,律法应当没有规定兄长不能用妹妹给的花销,也没有规定,妹妹给兄长花销,得用什么式样的钱袋子吧?”
屈思远听得目瞪口呆:“大人的妹妹……给大人拨钱……作花销?”
郑煜堂淡淡一笑:“不可以吗?”
贵族子弟世家大户,少有独子,多半都有姊妹,家里年纪小的姑娘,但凡能不任性胡闹恃宠而骄、花钱无度依赖兄长,就能算得上是蕙质兰心温柔可人了。
至少眼下这群人里,不曾有谁有幸感受过拥有一个给兄长留花销的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过,没有这种好妹妹的感觉,他们倒是很真切的体验了。
酸酸的。
入了仕途,有了自己的交际圈之后,花钱一事就变得如流水一般可怕。手里没几个子儿,男儿颜面都立不起来。
门外,太子免去了旁人的通报与参拜,看了一眼身边的皇叔,但见卫元洲负手而立,眉头微蹙,太子好奇道:“皇叔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卫元洲撇嘴一笑,淡淡道:“先时闻太子所言,方知郑家公子对其妹的偏爱超出常理,今日却觉得,或许这郑家兄妹的相处,本就异于常人。只听过做哥哥的给妹妹拨钱作花销,倒是少见做妹妹的给兄长花销的。”
太子笑道:“如何?”
卫元洲眉毛微挑:“一个敢给,一个敢说,挺有意思的。”
太子一时间没想到接什么话,脑子一岔,说:“姑娘家本就是有些奇思妙想,十分有趣。近来气候极好,皇叔刚回京,其实不必整日费心督促孤的政务,若是无事,可以与舒家姑娘多出去走走,骑马射箭,赏花游湖,都是乐事。”
卫元洲:“太子不必费心,臣已安排妥善。”
太子心里顿时涌出一大片好奇。
比起督促他的政务,太子觉得皇叔更需要有人相助他的姻缘。
太子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面上按兵不动,笑道:“那孤就放心了。”
二人一同入厅内,屈思远等人即刻息声。
郑煜堂向卫元洲见礼时,两人皆是一派坦然之色,仿佛他们从未在私下见过面。
卫元洲收回目光时,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案上的绣花钱袋子,唇角不觉挑了一下。
又是芍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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