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点凉,尤恩冉坐在风口,一个人喝了两瓶酒,风吹得头疼。
“站那儿干什么,”并非真指望他付账,戏耍他一通,没等韩修旭开口说什么,她眼神朝旁边轻点,“过来坐。”
韩修旭手抄在运动衫外兜,忍耐地吸了口气,勉强对她笑了笑。
一桌人都在看他,他熟视无睹,谁也不理,坐下后手依然抄在口袋里。
酒沫在杯口逐渐散去,像海水退潮。
尤恩冉垂着眼,盯着浅浅的一层剩余浮沫,继续轻轻晃着。
韩修旭扯着嘴角,偏头,不露声色地瞧着她,看似十分温柔。
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微妙。
尤恩冉眼梢一吊,支着下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不和我的朋友打个招呼?”
她有一双漂亮得近乎勾魂的狐狸眼,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朝上,眼尾微微上翘。
不笑时水灵灵,弧度柔和,掩藏极深;一笑起来,哪怕仅仅弯弯眼角,都会不经意染上一丝妖艳感。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此刻眼波汪了泓春水似的,盈盈动人不说,还带点媚。
韩修旭心里啧了声,强忍下厌恶,四平八稳地转开视角,对围桌而坐的几个无论穿着还是发型都明显非主流的男男女女,薄薄一笑:“你们好,我是韩修旭。”
非主流们个个面无表情,没一个回以笑脸。
“我们都知道你叫韩修旭。”一个梦幻紫短发、满耳耳钉的女孩冷冷抽着烟,“六中除了尤妹儿,就数你出名。哦,还有那个许什么……”
“许成哲。”边上一个黄毛提醒。
是许哲成。韩修旭侧开头,翻了记白眼。
他没注意,对的是尤恩冉的方向。
白眼翻到一半,眼尾撞上她安静的视线。尤恩冉还是那副单脚踩在凳子横杠、手拄膝盖的姿势,也不知何时盯上的他。
“对,许成哲。”阿紫姑娘没有异议,接着说,“尤妹儿和谁谈谁有名,你和许成哲本身在六中就有点名气,特别是你,六中老大是吧?”
挤坐在阿紫旁边的一个马脸男嗤一声:“矬子里拔大个。”
音量不高,算是自言自语,不过眼下的场合,很难说不是故意耻笑。
和尤恩冉的余光对视到此结束,韩修旭移开眼,找准目标,缓缓扯了丝凉笑:“哥们,听你这意思,是想跟我比划比划?”
对方是两条街外技术学院的新生,追阿紫追得紧。
韩修旭将这群人定位成尤恩冉的狐朋狗友其实也没错,阿紫本名艾静,罗兴街这片有名的静姐,技师学院隔壁是旅游职业中专,艾静是那里的学生,她老爸早年混社会,本事大,收了一帮小弟,从良后也都还在这一区活动,艾静身后有人撑腰,打小横着走,尤恩冉和她一个初中,也只和她有交情,其他人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
譬如追艾静的这位。
尤恩冉没见过他,听艾静提过两次,说他烦得很。
艾静原本想叫满六桌,把韩修旭腰包吃空,被尤恩冉拦了:“一桌就行,陪他玩玩,不用太过。”
“玩什么玩,高三不是学习紧张?你他妈怎么那么闲。”
艾静不懂她脑回路,她打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打给万敬杰,告诉他,她在老刘烧烤,赶紧来。
那时刚过七点。
尤恩冉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菜单和纸笔,伏案点单,将将在表格第一行写下鸡翅的鸡字,头都没抬继续写翅。
“不是说烦他?”
她声线偏柔,稍微尖一点就跟燕语莺声似的,可一旦沉下嗓,软中带硬,平凉淡漠,没人能拿得准个中情绪。
艾静点了支烟:“他看见你就该转移目标了。”
尤恩冉手上没停,接着往下写。
“找我挡烂桃花,我欠你的?”
“不是玩么,玩玩他不也很有意思。”艾静语无波澜地吞云吐雾。
笔尖顿在纸面,尤恩冉垂着眼,轻轻笑了一声。
粗制滥造的圆珠笔玩着各种花样旋转在右手的五指间,睫羽向上掀开,她睇向艾静,音调彻底冷了:“韩修旭想整我,我整他,姓万的想睡我,你的意思是叫我陪他睡咯?”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艾静手里夹着烟。
尤恩冉笑而不语,后面一个字都没再说。
人到齐后,万敬杰也颠颠来了。
尤恩冉闷不吭声独自喝酒,万敬杰淫.色贪羡的目光像胶水一样黏上她,几次想和她搭话,碍于艾静在场不敢表露。
韩修旭说比划比划,尤恩冉将无聊晃了半天的那杯啤酒一饮而尽,听见万敬杰语带不屑,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谁跟你是哥们,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好意思让人家姑娘等你一个钟头?”
尤恩冉给自己倒酒,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已经是第三瓶,她晚上什么都没吃,没胃口。
万敬杰似乎终于寻到一个既能快速拉近好感又能理直气壮不招惹嫌疑的途径,对韩修旭不依不饶,发起连环攻势:“老子今天还就把话撂这儿了,你他妈再有下次,就是人姑娘肯原谅你,老子都不会放过你!”
说完,沾沾自喜,神气十足,活像邀功讨赏的守护骑士,巴巴望向尤恩冉,望得垂青。
酒瓶撂回桌面,尤恩冉抬眼,看向艾静。
后者抽完今晚的第二支烟,伸长一只手在桌角碾熄烟蒂,讥诮扬眉,不知在想什么。
韩修旭舔舔唇,被这傻逼气得无语。
脚掌撑地,正准备起身用拳头说话——
耳边,近在左手方的座位上,尤恩冉用一种缓慢到近乎没有语气的口吻,吐出不解风情的五个字:“有你什么事。”
韩修旭转头。
不止是他,所有人,包括其他餐桌的客人,以及老板和老板娘,全都将目光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
“我不是为……”万敬杰脸色陡变,憋成铁青色,急急辩解。
尤恩冉却不给他机会,头直接撇开,睇向韩修旭:“你看什么。”
很难称得上是一个问句,她根本不在乎答案。
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眼前的尤恩冉浑身散发低迷的气息,神色安静,像是回到几分钟前的那次无意中对视,彼时用的是余光,没有认真多看,此时四目交接,不知为何,韩修旭突然觉得她很孤独。
“今天有个人跟我说,你不配。”韩修旭近距离审视她。
“什么?”尤恩冉挑眉,微微的茫然。
“他说,你不配和我在一起。”韩修旭咬字清楚地重复一遍。
“哦。”尤恩冉笑了笑。
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方才形单影只的孤独感真的只是韩修旭的错觉。
“就这样?”韩修旭没有隐藏情绪,恼火地蹙眉,“你都没什么想法?”
“那你就听他的,跟我分啊。”尤恩冉不再看他,端起酒杯。
闲杂人等的目光不影响她分毫,但她感觉到累了,也可能是困,她想。
“我爸知道我们的事了。”韩修旭不肯放弃,继续扔炸.弹。
尤恩冉抿上杯口,确实被炸到某根神经,愣了一下。
嘴唇微张,拉开点距离,她看着微微浮动的酒水,轻笑:“哟,还给家长打报告。”
“我脑子有屎啊我告家里?他说的!”想到傍晚的事,韩修旭就来气。
“男的女的,这么关心你。”尤恩冉捏着塑料杯,挑起眼角再次看他。
“男的。”韩修旭和她一样,旁若无人得毫无压力,“还是你认识的男的。”他故意说。
“哦。”尤恩冉反应平淡。
“……”
韩修旭噎了半刻,慢慢踅摸出味儿:“你什么毛病,存心的吧!”
“韩修旭,”尤恩冉弯唇,笑容无声,“你还挺好玩的。”
“神他妈好玩,好玩能跟我沾上一毛钱关系?”伪装卸去,情绪一触即发。
尤恩冉一扯嘴角,低头接着喝酒。
“你们看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卷毛,是不是有点眼熟?”艾静叫来的那几个人里,有人目光投向街对面的眼镜店。
艾静就坐在围栏边上,她回头,朝下看了一眼。
叶星树朝易拉宝后面躲,没躲掉。艾静微微一哂:“尤妹儿,你瞧那是谁。”
韩修旭听到“卷毛”的一刻,反应迅速,起身踢了凳子绕过尤恩冉,站到护栏前。
叶星树见暴露行踪,干脆也不藏了,昂首挺胸大喇喇立在眼镜店门口,接受数双眼睛扫射。
店内灯光明亮,映出少年清晰分明的轮廓。他一张傻狍子脸真诚明朗,不计前嫌地冲尤恩冉挥手。
“操,”韩修旭既感到好笑又替他可悲,“傻逼组团出没。”
尤恩冉皱眉,冷静如常地扭回头,不再关注。
“你这女人真冷血。”韩修旭半倚栏杆,站在她斜后方看她麻木不仁地喝完杯子里的啤酒,“一看就是为你来,你就放着他不管?”
所有人作壁上观,看着他们又旁若无人地聊上。
“怎么管,继续给他希望?”头疼开始加剧,尤恩冉侧头望向老板,“刘叔,这桌多少钱?”
“我来吧。”艾静开口,“这顿算我的。”
尤恩冉没说话,也没看她。
把卫衣帽子兜头戴上,她低垂着眼,起身往外走,更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万敬杰眼神紧紧追随,嘴巴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恨不得贴上去的猴急丑态。
艾静一脚踹在他坐着的红色塑料凳,烦躁斥骂:“看你妈看!也不撒泡尿照照,配得上吗你!”
“……我操艾静,你发什么疯!”
韩修旭跟在尤恩冉身后离开烧烤店,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万敬杰气急败坏的咆哮。
到这时他才有些回味过来,这顿饭,在他来之前就已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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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下坡,尤恩冉闷头走路,谁也不看。
叶星树瞧见他们下来,急咻咻欲过马路,恰好经过一辆车,鸣笛将他退回原地。
韩修旭望去一眼,叶星树对他怒目而视,韩修旭懒得理他,赶上几步,走在尤恩冉身侧追问:“你这样无视他,当初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尤恩冉仿若未闻,只说:“我要回家了,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说不上来?”韩修旭一脸看透她的表情,“说不上来就表示你不喜欢他。尤恩冉,我问你个问题,你和那么多人交往,有真正喜欢过谁吗?”
“能不跟着我吗?”尤恩冉眼里都是淡漠。
韩修旭指着她,好似穿透她华而不实的表皮,刺探到内里肮脏的灵魂:“没有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没有!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没心!”
“你指什么,你乱指什么?”叶星树像头愤怒的狮子,冲上来用力推开他,张开双臂,护在尤恩冉身边,“你就是这么对她的吗?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有病吧!”
一时间,路人纷纷停步,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聚拢住他们。
尤恩冉觉得自己可能醉了。
她越过叶星树的保护圈,大踏步往前。
叶星树后知后觉,又急又怒,疲于应战:“你等着,我现在还有事,明天再找你算账!”
撂下狠话,他拔腿奋力前追。
敞怀的运动衫甩向两边,韩修旭手掐上腰,目露荒诞:“到底他妈谁有病。”
-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小狮子很快追上尤恩冉,他替她不值,替她委屈,“他这个野蛮人,完全不讲道理的。”
尤恩冉不说话,她将帽子的拉绳往下拉紧。
叶星树还在自顾自讨伐韩修旭,沿路灯又往前走了几步,尤恩冉身形顿住,停下脚步。
“叶星树。”她叫他的名字。
叶星树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谢谢你。”尤恩冉微转身。
昏黄的路灯照着,帽檐宽大,挡住一部分光,那双平日里妩媚多情的狐狸眼周围全都是阴影。
叶星树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尤恩冉,表情不会笑,声音也阴沉,清冷得像穹庐之上的月亮,被云遮住,灰蒙蒙。
“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好?”他吸一口长气,谨慎再谨慎,实在憋不住才问出口。
“不能。”
期待的眼神转瞬间熄灭。
“我能问为什么吗?我哪里不好?”
尤恩冉喉咙卡住,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很少会有词穷的时候。
“你太好了,是我不好。”最终她选择诚实,“答应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做错一次,我不能再错第二次。”
叶星树一头雾水:“那你就当试错好了。”
他锲而不舍,再接再厉:“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这次一定争取不犯错。”
尤恩冉认定自己是真的醉了,或许被风吹得还有点感冒的征兆。
不然,为什么鼻子会隐隐发酸……
“抱歉。”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
双向行驶的单车道上,一辆毫不起眼的计程车平平无奇地停在路边。
“小伙子,咱把路给堵了,前后的车都在一个个排队过,没听都在骂呢,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司机并不清楚后排那位年轻乘客究竟是等人还是在看谁,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冷冰冰得像座云雾缭绕的雪山,让人很是琢磨不透,也不敢轻易搭话。
可是情况复杂,不得不催。
二十米外,叶星树颓丧地垂下肩,背影凄凉。
肖现面如冰霜,一张口,喉间发干:“走吧。”
“好叻。”司机松口气,探头出去喊了声,说这就走,拉手刹准备起步。
窗外,叶星树萎靡的身影一闪而过。
计程车一路往前,即将在两百米后的岔路口右转。
司机边减速,边偷偷瞥了眼后视镜,车内气压低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突然——
“停车。”
和之前沙哑的沉闷不同,这一声带着些急躁,和明显情绪失控的声调起伏,明明不是命令的口吻,却无形中袭来一阵强势压迫。
胸口打了个突,司机顺着后视镜里年轻人的目光扫向窗外。
……这不是方才那个陷入三角恋的小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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