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介意我用一下你的外套吗?”
尤恩冉侧过脸刚问完话,砰地一声肉.体跌撞地面,仅隔两秒又砰地一声。
安静。
喊打喊杀的气氛微妙地一滞,像碟片播到一半被人按住暂停。
不过另外三个还是同仇敌忾地继续冲上来,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没人再横冲直撞地一马当先,三人一起上,实施围攻。
“离远点。”
敏捷防守袭来的一记冲拳,锁住对方肘窝关节,肖现声冷且沉,向尤恩冉扫去一束眼风。
短短三个字,简洁意明,是两年多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尤恩冉一字未吭,手拎贾田博脱下的校服外套,欲要上前帮忙的右脚收回。
异样的感觉再一次侵袭,只是这次来得稍微凶猛了点儿,心跳没有漏拍,而是加快,怦怦怦撞击胸口,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潮水上涨,击打礁岩。
她不太好形容此刻的心情,担心有,错愕也有,但可能更多的是埋藏在心底已久,久到她都快要忘记的一种情绪。
是什么呢?
愤怒吗?
鞋跟磨蹭着一点点往后退。
她的眼睛如同捕捉镜头的摄像机,肖现以一敌三,每一帧动作都被她清晰记录,即时存储进大脑的记忆芯片。然后,与过去的影像激烈碰撞,擦出火花。
他与韩修旭的冲突她多少有所耳闻,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惊讶过后感触不深。
他的性格里或许本就存在一分暴戾,平常压抑得深,慎微克制,不显山不露水也不虚张声势,过分好看的皮囊和过于优秀的品学为他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可剥开表层的面具,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对她展露全部的他吗?
不必抱有任何怀疑,尤恩冉清楚地知晓答案。
没有。
眼前的他,于她而言同样也是陌生的。
这样的答案令她感到困惑。即便没有,也早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她又何须愤怒。
没必要,真没必要。
尤恩冉几不可闻地吁口气。
水泥地面分散着又倒下两个,肖现左手横摆,接挡住头部的攻击,随即右手成掌,平砍在对方的颈侧动脉,顺势捞住后颈向前一拉,膝盖屈起,重重顶在其小腹。
最后一个闷哼一声,含胸弓背地蜷缩跪地,画面定格,拉出的海拔差距,令肖现挺拔无恙的身影在夜色与灯光的融汇下,像一幅暗黑浓郁的电影海报。
尤恩冉视线紧紧追随画面之外的子弹头。
他捡起院子里随意丢弃的一根高粱秆做的扫帚,试图背后偷袭。
肖现留意到地面靠近的影子,眼波微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现不是蝉,可尤恩冉却是黄雀。
她展开手中脏兮兮的校服,沿墙根猫一样地无声欺近,感觉距离差不多了,纵身一跳,拿这件被他们逼得热汗淋漓后体味浓重十倍的校服外套,兜头罩住那颗抹了发蜡的子弹头。
气味直冲而下,他避之不及,手上的扫帚啪嗒落地,气急败坏地腾出手想要钻出头。
尤恩冉在他身后快速将衣服拧紧,与他拉开距离,转身,像扛麻袋似的把外套剩余的部分背在肩膀。
子弹头只有一只手还能使力,仰着脖子挣扎,被迫倒退着,被她拉着在院子里遛。
他破口大骂,边骂边干呕,战斗力直线下降,毫无还手之力。
地上趴着的四个,全都一脸惧意和同情。
这一男一女,一个下手狠,一个出手毒,充分印证了他们短暂的读书生涯中常听的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看清楚了吗?”
尤恩冉目光对向仅着一件白色短袖的贾田博,嗓音平淡轻盈,却又掐着力度。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所认为的缺陷在我眼里是最好的武器。你软弱,全世界都会来欺负你,反抗或者表达,你总要学会一个来保护自己。他们你惹不起,那他呢?”
她眼神指向角落里缩头缩脚只会躲在街头混混身后耀武扬威的怂包蛋:“他你也怕吗?”
表情没什么特别,对自己的行为所流露的神采淡到没情绪,可最后一句问出口,尾调上扬,字字铿锵,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怒其不争。
肖现眸光深静,与灯光化为一体,无声无息地笼罩住她。
瘦猴见势不对,双脚不由自主往后缩。
贾田博顺由尤恩冉的视线望过去,瘦猴三角眼一瞪,向谁服软都不肯向他低头。
对视不过两秒,贾田博就已慌忙撇开眼,率先举白旗认输。
尤恩冉看在眼里,眉心处浅浅多出一道褶。
“我、我知道……”贾田博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我知道你不是羞辱我。”
尤恩冉无动于衷:“还有呢?”
贾田博不说话,一点点慢慢把头低下。
他不傻,他知道尤恩冉想听他表态。可是他做不到。
尤恩冉等了等,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烦躁。
像她这种通过自己站起来的人,不止切身体会过永无止境的黑暗,更是将同龄人的置身事外和成年人的眼瞎耳聋感受得刻骨铭心。
一辈子那么长,一味地软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行,就当我又多管闲事。”她口气不好,一瞬间转为凉薄。
衣服松开,把人放出来。
里面的人缺氧严重,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上呕吐。
“尤恩冉,我操.你大爷……你他妈给我等着……”
吐完接着骂,可惜声音实在虚弱,大喘气不受控制,咬牙切齿的语调显得绵软无力。
尤恩冉将外套物归原主,贾田博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她没反应。
她走到哪儿,肖现目光跟到哪儿,意味难明。
前面遛子弹头的时候,她可以忽视,但现在,她被威胁,被恐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叫艾静出来,向她低头,承认确实离不开她;
同肖现示好,化敌为友,顺便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他什么意思。
似乎不用多想,她心下一定,迎着那双除了冷读不出丝毫其他情绪的深幽眼瞳,缓步走到他面前。
色彩浓郁的条纹开衫敞着扣,里面是洗澡后换上的纯白睡衣,开衫两侧遮得严,露出两边深凹的锁骨,和领口上方雪白的一小片皮肤。
肖现目光微紧,定在她转眼间温情脉脉的面容。
“听到了吧,哥?”她扬手指向跪坐在地上仇视她的子弹头,“记住他的脸,以后见一次打一次,甭客气。”
没有一丝过渡,她主动化干戈为玉帛,声音清脆且柔,和善又亲昵,一声“哥”叫得无比自然,不经排练,浑然天成。
“去你妈的!”子弹头缓过气,骂得更大声,“你他妈又从哪认的哥,狗操的臭婊.子,怎么不干脆去认个干爹回来,让干爹好……你干嘛!”
骂声止口,他看着尤恩冉抄起他方才脱手的那把大扫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你他妈别过来——!”
眼瞅躲不掉,他伸手欲抓。
可惜尤恩冉手臂挥出去的半道突然转了向,改从下方切入,毫不手软地一梭子胡噜到他仍向上撅起的臀。
他用那只脱臼的手撑的地,没能挨住,胳膊一软,又重新咚地跪地。
脱粒的高粱杆绑扎得紧实,扇面宽大,打在身上不单痛,还扎皮肤,尤恩冉对着他背部和臀部连续下手,面冷心硬,直到把人打趴下。
扫帚竖立在身前,双手交叠控在把头,尤恩冉下巴轻搭手背,欣赏自己轻松拿下的人头:“没屁放了吧?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你管我从哪儿认的哥,我要是你就闭上臭嘴心平静气地讲个和,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招谁。想挨揍还不容易,你不上道我随时都可以成全你。”
她转头,挑着眉梢微微一笑:“是吧,哥?”
仅凭一根高杆灯照明的仓库院子里,那双狐狸眼顾盼生辉,像一下吸走周围全部的光,闪亮得惊心动魄。
肖现喉咙干涩,微微有些发紧。
尤恩冉当然不指望他应腔,不拆台当众打她脸就已算是配合。
扫帚扔了,她拍拍手,双手插在开衫两边的口袋里。
肖现眼底的情绪太深,她稍稍加以寻味,然后无视。
“走吧,哥。”戏份做足。
面不改色走过他面前,贾田博敞怀套上校服,一瘸一拐跟上。
前面不远处躺着一只黑色的圆筒训练包,她弯腰捡起,提在手上拍拍灰。
准是之前出手帮她嫌碍事,随手丢这儿了。
心情有点奇妙,没想和他再有交集,可是还有一年才能离开罗兴街,难保不会再遇到诸如此类的麻烦,如果背后有个人能让她多一点安全感,她最好还是抓住得好。
即便那人是他也无所谓。
她的生存之道是自私的,没有道德枷锁去约束她:不可以怀揣目的地接近别人。
“肖、肖现,你好厉害。”贾田博主动隔开一点距离,走在肖现身边和他搭话。
他身上散发的味道除非嗅觉失灵,否则很难忽视。
同样难以忽视的,还有肖现不怒自威的隐形气场。
他不发一言,一身简约款式的黑色运动装在距离灯源越来越远后几乎与夜色相融,目睹过他暴力的一面,更是无法再将他的冷漠等同于疏离。
贾田博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他瞥来一眼后迅速从身体里抽离。他有点怕他,尽管他知道他不会欺负自己,但还是怕。
肖现没有开口或是伸手要回训练包,他看着尤恩冉捡起后斜跨在肩膀一侧,继续独自往前,脑中绷紧的一根弦猛然断裂。
无力感扑面而来,他发狠地咬紧唇,拒绝面对心墙逐渐坍塌的惨烈之声。
她不过是别有用心地向他简单迈出一小步,他就近乎失控地想要放下全部的自尊和骄傲向她靠拢。
贾田博不止一次偷偷看向旁边的人,凉意自心底蔓延,辐射至身体各处。
他想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尤恩冉,他已经不敢再和肖现说话。
“你们什么关系。”
念头刚起,被一道砂纸磨过的沙哑声线掐断。
贾田博只好又偏头,昏沉的光线下只依稀可见完整的侧脸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神情。他很高,他需要微微仰起一点视角。
他和尤恩冉是什么关系,他也很想知道。
但他更想知道,肖现和尤恩冉是什么关系。
“她同意我追她。”贾田博想了想,说道。
尤恩冉站在路边公交站牌的广告灯箱背面,脚踩路肩,挎着不轻不重的黑色训练包,目视他们走出胡同。
肖现看她的眼神,像波涛暗涌的海平面,海水冰凉刺骨,海浪危险重重。
“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她目光转向贾田博。
“不、不用了。”贾田博摆手,“我不要紧的。”
尤恩冉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说什么。
贾田博悄悄望向肖现,肖现对尤恩冉的直视不做遮掩,直白得令他心惊。
“今晚的事你回家后别把我和他说出去。”尤恩冉继续看着贾田博,无视肖现。
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你放心,我不会的。”贾田博欲言又止,任谁都瞧得出他有话对尤恩冉说,但最后也没说出口,瘸着腿走了。
夜风清凉,自肖现对尤恩冉的视线中穿过。
非机动车道上偶尔有单车骑行而过,广告灯箱间隔一段时间切换一次内容,光影投在他深黑的眼底,晦暗不明。
尤恩冉挎着包,右手按着肩带,即使脚踩路肩,身高也还是矮上一截。
她淡淡睨着眼,稍微带点娇俏地向一边歪了歪头,挑起下巴尖,自下而上仰脸回视,唇畔一点点缓慢上扬。
“我说哥哥,你笑一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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