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觉得时间漫长难熬,等到了郡守府,一切又如白驹过隙。
江夫人在年少时,和小满的母亲陶姒,曾经是至交好友。陶姒是药谷的医女,江夫人在山野游玩被毒蛇咬伤,是陶姒救了她,最后陶姒又因为爱上一个男人,跟随他离开了益州。
二人约好再见,却没想到最后见到的是陶姒的女儿。
因为这一层关系,郡守夫妇对小满疼爱有加,也不像对江若若一般严格要求她。
在巴郡待了半年多,小满的药一直没停过,身子骨受了损伤,一到阴冷的天气就会头痛欲裂,骨头缝都泛着令人牙酸的刺痛。江郡守寻了一位神医,为她开了两副药方,这才是疼痛稍有缓解。只是没多久,那位神医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时间一长,小满渐渐开始习惯外界的不同。
她过去一直待在相府,没什么人会特意教导她,以至于来了郡守府才第一次听说女诫女训这种东西。
韩拾说得的确不错,江郡守虽为人清廉正直,但确实是过于迂腐古板。
小满和江若若一同听夫子授课,不久后便放弃了。
在姜府的时候,她没有太多乐子,看得书大多是周攻玉带给她的。周攻玉是皇子,就算有意为她挑些有趣的书,也还是会时常将兵法策略的书教给她,百无聊赖的时候她还看了各种版本的史书。遇到不懂得去问周攻玉,也都能得到认真的解答,而作为储君,他对那些故事的见解也很有趣,不知不觉也让她开阔了视野和胸怀。
再想看书的时候,她都会去找江所思和韩拾,两人也很乐意借给她。韩拾立志要和他爹娘一样上阵杀敌,书架上满是讲兵法布阵的典籍,江所思则专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对儒生。
江若若在一旁绣花,小满就在一旁看书,她便打趣道:“你读这么多书,将来是准备做先生吗?”
闻言,小满放下书,似乎是在认真考虑可行性。
“这个我倒没想过,那应该要先从识字开始吧,好像大多数女子是不识字的。”
江若若对小满异于常人的想法已经见怪不怪。“你还是别想了,哪有女子做先生的。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怎得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小满趴在桌上,臂下垫着一本山河见闻。她抬起脸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眼里都是细碎的光。
“这本书我看了好多遍,怎么会有人能走这么多的地方,见到这么多不同的东西。若是不读书,怎么能知道天地广阔,还有这么多可能呢?”
“可对大多女子来说,读书根本就是无用的。”江若若容貌和江夫人很像,温婉柔和,说话时也轻声细语,还有那么一丝感慨的意味。“你我志向不同,我是世家女子,日后兴许还要进宫。我若成了妃嫔,读再多的书,也只是闲情时作作诗讨人欢心罢了,实属无趣。”
一听江若若说自己要进宫,小满立刻挺直脊背,也不瘫在桌上了,神情都愕然起来。“你要……嫁给太子吗?”
江若若面色微红,略带羞怯地垂下头。“太子才貌双全,连我父亲都多有赞不绝口,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他呢?”
见小满神情复杂,她又问:“你以前是相府的人,那应当也是见过太子的,你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说给我听听?”
小满犹豫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开口,江若若也不准备为难她:“你若是不知道也无妨,我就是随口……”
“太子殿下,是个很不错的人……”她低垂着眼,日光透过幕帘缝隙,在她脸上晃出斑驳影痕。
再次提起与过去有关的事,她的嗓子已没有了艰涩的痛感。时间如流水,冲走了不停磨砺的砂石。
不过半年,说起周攻玉,只觉过往一切恍然如梦。
“他的相貌是我见过最好的,待人温和有礼,我还没见过他失态的模样,总是从容又镇定,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周攻玉很好,好得几乎挑不出错来。是她自己不被喜欢,又怪不得旁人。
江若若更好奇了,“是和我兄长一样的人吗?我兄长除了被韩拾捉弄会生气,其他时候也不会失态。”
小满想了想二人的区别,又觉得差了很远。“不是,兄长虽然严厉,却让人喜欢亲近,而且他也没那么温和……”江所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肃板正的,比起江郡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太子是不同的,两人其实差了很远。”即便周攻玉面带笑意,也让人觉得冰冷,站在他身旁,仍是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那倒也是,太子可是将来的九五之尊,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怎么会让人觉得亲近呢?”江若若眼中的向往反而更甚了,贴到小满的身边,低声和她说着话。
幕帘忽被人从外掀开,灼人的日光照进来,小满眼前一痛,抬袖遮了遮。
韩拾赶忙跳进窗子,把帘子重新放下,面带歉疚地说:“对不住啊小满,我方才大意了,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暂时的目眩后又能看清了。
韩拾抱了一盆栀子花,洁白的花朵和苍翠绿叶淹映,芬芳馥郁的香气盈了满室。
江若若蹙眉:“好端端的,抱盆花作甚?”
“大夫说用花草的香气比香料安神要好得多,我挑来挑去还是这栀子最香,放到小满屋里,说不准能让她睡得好些。”韩拾顶着烈日来,额间覆了层薄汗,笑容灿烂若屋外艳阳,灼灼逼人眼。
手上的书卷被放下,小满唇角弯起,漾出一个笑。
“多谢韩二哥关心。”
韩拾顺手拿过江若若的团扇摇动,想驱散浑身燥热,口中念叨着:“叶大夫说了,你当初服下的毒本是必死无疑,但因为你从小服药,身子本就带了毒,这一相融反而留住了你的命。要治还是早治,拖得久了那是百害而无一利。叶大夫倒是有个很厉害的师兄,就是可惜三个月前进了京城为贵人治病,也不知道何时能归。”
小满想到陶姒每次冷硬着脸逼她喝药的样子,心里始终沉沉压着的乌云忽然散去,一切都豁然起来。
至少她还是得到过爱的,即便这份爱是掺杂了太多的恨意和不甘,在最后,陶姒都是想让她活下去。
江若若问道:“若是那位大夫一直不归,我们该如何?”
韩拾看向小满,“届时再说吧,还要看小满的意思。”
她迎上韩拾的目光,懂得了他的意思。
这只是一个提醒,关于回京这件事,她应该有心理准备。
*
入夜后,小满坐在窗前看书,夜雨忽然而至。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成线,顺着屋檐落下,激起一圈圈涟漪。
院中的草木被雨水击打,哗啦作响。
窗前放着一盆栀子花,花叶沾了晶莹的雨露,香味反而在闷热的雨夜更显浓郁。
夜风卷了冰凉的雨丝飘进窗,雨雾沾湿了书页,小满起身想要关窗,目光扫到院中已经枯死的藤蔓,她动作微微顿住,过往的画面伴随着微凉的夜雨涌入。
一切人和事都已经淡去,再掀不起涟漪。
侍女见小满在发呆,走来轻唤她一声:“小姐,大公子让我来催你用药了。”
叶大夫开出的药极为难喝,每次喝药都是一个痛不欲生的过程,她仅有一次将药偷偷倒掉,就被江所思逮了个正着,从此日日让人监督她。
“这药也太苦了,你去拿些蜜饯来。”
侍女轻笑一声,调侃道:“小姐怎得还是怕苦,明明都喝了这么久的药,竟然还未习惯吗?”
“不好的东西怎么能习惯呢?”话说完,她自己也是一愣。
片刻后沉默着接过药碗,也不说要糖了,屏住呼吸将药汁一饮而尽。
而此时,远在京城的姜月芙却旧疾再犯。
寸寒草救了她的命,数月后,也给她带来了痛不欲生的后遗症。
疼到失去理智的姜月芙,将药碗和茶盏皆数打翻,歇斯底里的哭喊着。
程汀兰心痛到哭肿了眼,姜恒知无奈,不禁开始回忆起了小满还在的时候,心中越发后悔。
月芙这幅模样,必定是无法做太子妃的。
程汀兰抹着眼泪,手指颤巍巍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夫君,救救月芙,救救她……”
冷月高悬,遍地清霜。
紫藤被风一吹,花叶婆娑,在寂静的夜里沙沙作响。
周攻玉轻笑一声,对一旁的阿肆说:“丞相若是这个心思,帮帮他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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