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芫站在不远处, 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只是觉得不忍心, 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见过太子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低微到小心翼翼。
那以前呢, 太子以前也是这么对待姜小满的吗
这些事太子只会和阿肆说,她很好奇除了脸以外, 如此无趣普通的姜小满, 是如何让高高在上的周攻玉动心。
一个是贵如云霞的储君,一个却是贱若草芥的药引,二人分明不该有什么牵扯。
“我不回去。”小满盯着周攻玉, 又重复了一遍。
他耐心地哄她“我知道, 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走吧小满, 该喝药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只要他轻轻一招手,她就会提着裙子跑向他, 从来不会有迟疑。
小满很惊讶周攻玉会来找她, 但一想到姜恒知也来了, 不得不怀疑他是要帮着姜恒知带她走。在他好言好语安抚了几句后,她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芫看不过去,补了句“韩公子在找你。”
小满抬头,立刻就要起来。
周攻玉抿唇不语, 伸手要去扶她,小满却自己扶着嶙峋的山石起来, 蹲得太久连腿都酸麻了, 才踏出一步便感到眼前一黑, 险些栽倒。
他稳稳地扶住,隐约闻到了小满身上苦涩的药香,想起太医说的药浴,面上不禁发热。
“小满,你还真的在这儿”
韩拾找了许久,见到白芫立刻跑了过来,却也不想见到这一幕。
小满眼神亮起,语气是掩不住的欣喜,与见到周攻玉时相比截然不同。“韩二哥你真的来了”
她站稳朝韩拾走去,与他错身而过,衣料短暂拂过他的手掌。
药香仿佛还未消散,人却已经不在了。
周攻玉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自己的手掌,片刻后才转身。
“见过太子殿下。”韩拾俯身行礼。
“起来吧。”
他有许多话憋不住,见到小满就急着全部说出口“小满,告诉你个好消息,那个欺负你的姜驰被我在书院按在地上揍,然后他不知道哪根筋坏了,好端端跑到御花园冲撞了皇后,被打了板子,那个程郢还坠了马,胳膊都摔折了,今日在找大夫接骨呢,看他还怎么嚣张。”
小满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的表情,对她而言程郢和姜驰是否受伤与她无关,但见韩拾高兴,她便配合的笑了笑,回身望向周攻玉的时候。他仍旧站在假山投下的阴翳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却不再上前。
“殿下”小满轻唤了一声。
周攻玉一笑“小满,回去喝药吧。”
江所思到小满院子的时候,见到韩拾毫无顾忌的在太子面前晃,心道一句不好,立刻扯着他就往一边走。
“诶诶,表哥你拉我做什么”韩拾还不配合地挣了一下。
他没好气地说“莫要多言,跟我出来。”
小满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兄长这是要做什么韩二哥闯祸了吗”
周攻玉将药碗递给她“兴许是因为在国子监闯祸了,不会怎么样的。药快凉了,喝吧。”
说着,他将一块糖喂到她唇边,动作极其自然。
小满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
言罢,端起药碗,屏息一饮而尽。
周攻玉眸光暗了暗,看她被苦到表情都扭曲了,又不忍失笑,把糖递给她。“还是吃了吧。”
小满瞄了一眼,赌气一样,更坚定地说“不用了。”
他也不强求,只是觉得眼前的人还和过去一样,只是不再亲近他,性子却没怎么变。
到现在为止,一句重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她朝院门看了一眼,没见到韩拾,又丧气地收回目光。
“怎么了”
“韩二哥是因为我才受罚的。”她有些愧疚。“我好像又在给他们添麻烦。”
“他不会这么想的”,他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在给韩拾说话,又补了一句“我也没有觉得你是在添麻烦。”
这些时日他虽没有出现在小满面前,却时常出入威远侯府,让人送了东西,虽然她并未收下,却是不再抵触他的靠近,也算好事。
“谢谢殿下。”
她一开口,他又觉得心里不舒坦了。
“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虽然她心中怀疑,却无法印证,如今周攻玉来了,她想,他总归是知道地。
好像没有他不懂的事。
周攻玉隐约猜到了小满想问什么。“你且说,我都会告诉你。”
“姜丞相”她如今也不肯称父亲了。“他在西街,是不是有一个外室。”
那女子见到程郢并不意外,必定是知道姜恒知的身份,可他不是说只爱程汀兰一人,永不变心吗
周攻玉眼眸微沉。“姜月芙的病没有好,你走后几月,她旧疾复发。”
小满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黑亮的眼瞳睁大,膝上的手紧攥成拳,似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是不是又找人”
“是。”
周攻玉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你莫要为此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听到他的话,她心里竟只觉得好笑。
要是放在冬至那日说出口,她现在一定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你还有我。
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吧。
可是现在她有了很多人,已经不需要他了。
小满忽然起身,一言不发走进了屋子,将他独自留在院子中。
周攻玉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将视线放在了药碗上。
他在院中静坐片刻,方才离去。
知道了林菀的事,小满更不想见到姜家的人了,也不想面对周攻玉。
若不是陶姒,她不会苟延残喘到今日,或许早就死在冬至了。
从前她只觉得命运弄人,这是她的不幸。
可如今,她只觉得姜恒知冷血。
姜月芙的命是命,难道旁人就不是了吗
若有的选,谁会想生下来做药引,谁愿意替另一个人去死。
他对程汀兰情深义重,对姜月芙视若珍宝,凭什么要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
小满呆呆地坐在屋子许久,最后又想起来,被江所思带走的韩拾一直没有回来。
她还没和韩二哥说几句话呢
相府中,如今正不得安生。
桌上的茶具花瓶皆被扫落,碎瓷铺了一地,绒毯上有点点血迹。
房中充斥着哭喊、怒骂、歇斯底里的疯狂。
姜月芙嘴角挂着一丝血线,眼里遍布血丝,伏在地上抓起碎瓷就要划向自己脖颈。
程汀兰哭肿了双眼,紧紧抱着她,央求道“放下吧月芙,很快就能撑过去,你能撑过去,若你出了事,娘可怎么活啊”
两个婢女将她牢牢按着,手劲儿用得大了些,在她手腕留下红痕。
程汀兰看着眼泪又流个不停。
“让我死放开放开我,我不要活了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我要遭罪”姜月芙哭得嗓子都哑了,终于放弃了抵抗,疼得身子都在发抖。
程汀兰抖着手从柜子里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包药粉,颤巍巍的拿起来,又回头看了眼痛不欲生的姜月芙,还是下定决心走向她。
就在她打开纸包的时候,姜驰冲过来一把将药夺过,厉声道“娘,你糊涂了”
姜月芙疼得脸色苍白,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瞪大眼望着他“给我你给我”
程汀兰捂着脸痛哭“你姐姐她太疼了,你就让她挺过这次吧,下次就不用了,就这一次。”
平日里,母女二人是端庄温婉的好模样,如今却发丝凌乱,满面都是凄惨的泪痕。
姜驰心痛,却无可奈何,将药包紧攥着,双目猩红。
“这药用不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月芙仍是狼狈的在挣扎,额上泛出冷汗,嘶哑着哭出声,一声声地求他。
他不忍再听下去,无视程汀兰的呼喊,拔腿就要离开,走路时牵动了伤口又疼得一抽。
龇牙咧嘴的抬起头,又猝不及防撞上了姜恒知。
他脸色阴沉,像是强忍着怒火。
见他这模样,姜驰多少也猜到了。“她不肯回来”
姜恒知冷哼一声,面色隐怒未及答话,程汀兰就先一步冲出来,毫无仪态地攀着姜恒知“为什么不回来,夫君你怎么能不把她带回来月芙怎么办啊,月芙撑不住了啊这是她姐姐,只是一点血而已,让她回来啊。”
不知是说了什么,又刺激到了姜恒知,他扯下了程汀兰攀着她的手臂,猛地一耳光打再姜驰的脸上。
力度之大,直接将站立不稳的姜驰打翻在地。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姜恒知身居高位,向来注意言行举止,连对下人都极少苛责,在府里鲜少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
此番动手,的确是因为怒极。
“我行事自有分寸,并非未曾告知过你,不许去找林菀”他深吸一口气,指着程汀兰。“你管好程郢他姓程,却三番五次插手相府的事务。我怜你与她姐弟情深不曾说什么,可如今却是变本加厉,我再三说过,林菀的事我心中有数,你为何还要去为难她”
他说完后,程汀兰哭得停不下来,质问他“你既然心里没鬼,为何不许我弟弟和阿驰去看她为何坚持要将她安排在府外,还几次去探望她。分明派了下人去,你去做什么我怎知你到底是为了月芙,还是为了你自己”
程汀兰的嗓音有些尖利,听得他眉头紧皱,手颤了半晌也没做什么。
哭泣声和绝望的嘶吼,安慰、争执、痛苦的呻吟声,都聚集在了这个院子里。
混乱又可悲。
姜驰背后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在宫里遇到了什么。
嘴角的伤口也让他想起那个为了姜小满而和他打起来的人。
“她为什么不回来”他问道。
姜恒知“如今有太子和威远侯府的人护着,只能等她消气了自己回来。”
程汀兰一愣,立刻道“这怎么行月芙怎么撑得住,她们是姐妹。她怎么会不愿意回来,你让她回来,我们一定会好好对她的,相爷你再去找”
“住口”姜恒知忍无可忍,目光锐利。“月芙可曾当她是姐妹,你要小满顾忌恩情,她如何应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程汀兰身子瘫软,被侍女扶住了。
她想到屋子里躺着的姜月芙,想到林菀,再想到程郢,心中不由生出了怨怼,出口刻薄“我痴心妄想,如今这一切是谁导致的月芙中毒是替你受过这段时日你对陶姒和小满心怀愧疚又如何,是你生生逼疯了陶姒,小满也是你让她生下的。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的夫妻恩情也在一日日消磨,被折磨的不止是月芙,她又何尝不煎熬。
少年夫妻,一路携手,却抵不住成为一双怨偶。
“你觉得自己负了陶姒,那我呢你也负了我你就是对林菀动了心思,休要再欺瞒我”
程汀兰何曾在他面前这般歇斯底里,和当初的温婉柔和的她判若两人。
姜恒知表情冰冷坚毅,眼神却有被戳破的心虚,在程汀兰斥责的时候,甚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不该是这样
他偏开目光,不再看她,最后长叹一声离开。
程汀兰怔怔地看着姜恒知远去的背影,那身锦袍上已经染了另一种香气。
可这是她亲手缝制的锦袍。
“”她呜咽着哭出声,甩开侍女跑进屋子。
“侯爷,是姜家那个小少爷求见,又是来找小满姑娘的。”
下人将此事禀告给威远侯,他胡子一翘,不耐烦道“太子殿下说了,见与不见全听小满的,你去问她。”
“是。”
姜驰来找小满的时候,她正准备出门。
昨日韩拾来见她,却不知是被江所思说了什么又回去了。
姜驰不是在宫里挨了板子,若不是看在姜恒知的面子上,兴许还要被赶出国子监,怎么今日就来找她了
江若若没好气地说了句“这人好生不知羞,连丞相都被劝回去了,他还要缠着你不放,难不成还想挨打”
“他挨打和这件事有什么干系”小满有些奇怪。“来找我为什么会挨打。”
江若若笑道“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欺负你第二日就在宫里受了罚,必然是被人交代过了。要不然凭什么韩拾动手,却要罚他一个丞相之子,国子监的祭酒可不会傻到得罪丞相。再说他舅舅,坠马后还不见大事,看完大夫左手就折了,你竟不觉得蹊跷”
她并不知道其中详细经过,自然也不会瞎想。既然若若都明说了,也只能是因为周攻玉。
“就说我不在,让他回去。我们还是从后门走吧。”
若说之前是恐惧,知道林菀的身份后,她一想到姜家的人便觉得厌恶。
白芫承认身份后,小满劝过她离开,都没有成功。从前是偷偷跟着,如今是光明正大的跟着,就算被小满发现也懒得躲了。
小满也不再赶人,毕竟周攻玉是白芫的主子,她为难白芫也无用,总有离开京城的时候。
江若若挽着她的胳膊,一路上都在唏嘘韩拾的遭遇。“以大欺小,也才堪堪占到上风,他若真是这般还如何做得了将军”
“韩二哥可以做大将军,他以后会是最厉害的将军。”她笑起来,语气坚定,仿佛看到了韩拾身披战甲凯旋的样子。
行人围在路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听,江若若隐约听到了她们提起“三皇子”。
“我听祖父说,三皇子今日要领兵回朝了,当初他争夺太子之位失败,便被贬到了边关,也挺可怜的。”
小满听江若若说可怜,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当初周定衡是有心上人的,还是孙太傅的女儿,这次回京她有意打听过,孙小姐好像已经和郭守言成婚了。
那三皇子肯定很伤心吧
走了不久,她停在了一家书肆前。
正巧江若若想要去对面的卖头面的铺子,二人暂时分开了。
书肆古旧狭小,在外撑了个棚子用来晒书,里面昏暗一片,散发着阴冷和霉味儿。
一个粗布衣裳的姑娘正在和老板说话。
见小满走近,老板飞速扫了眼她的衣着,挤出一个奉承的笑。“这位贵人要什么书,我们这儿店面虽小,书可齐全。”
姑娘看了眼小满,神情变得局促,缩着身子往后,手上还拿了一本志怪话本。
刚好这本她也看过,不过写得无甚新意,问道“你喜欢看话本吗我可以给你说几本更好看的。”
姑娘涨红了脸,将书“啪”得摔回桌上。瞪着老板说“你骗我这是张老的文集,分明是话本把钱还来。”
老板眉一挑,语气格外嚣张“这书是你自己拿的,钱我已经收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识字还张老的文集,你知道谁是张老吗”
小姑娘又偷看了小满一眼,好像受到了什么羞辱般,眼眶都蓄满了泪水。抽噎道“你把钱给我。”
“把钱给她。”小满忽然开口了。
“这位贵人,你要不买书可以,但是也别”
小满拍了拍小姑娘。“你先跟我出来。”
“我的钱”
“我帮你要回来,没事。”
老板嗤笑,嘀咕一句“多管闲事”,又坐回桌前看书了。
姑娘跟着小满走出书肆,白芫进去了。
小满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书肆中传出老板的求饶和尖叫声。
声音消失,白芫出来,将两颗碎银子丢给她。
“好厉害,谢谢你。”小满笑着道完谢,将钱还给哭个不停的小姑娘。
白芫冷着脸不说话。
哪知小姑娘非但没有停止哭泣,还越哭越难过,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小满也跟着蹲下“钱已经要回来了,你怎么还这么伤心是他还的钱不够吗”
姑娘“多多了。”
“”
她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望着对面的铺子,看江若若何时出来。
方才还哭个不停的小姑娘又肯说话了,且一说就停不下来,委屈极了“他说我不识字,呜呜我弟弟在念书,可他们不教我去学,我也想读书,我要是读书,识字肯定比他还多。我爹娘说姑娘家不该念书,说我学了也没用,可我就是想学我要是贵人家的就好了,就不会连话本都认不出来让人骗”
小满看她红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一时间又想起了益州那个面黄肌瘦的姑娘,知道自己是来了葵水而不是要死了,表情和她是一样的。
“那你想念书,以后做什么呢”
“非要做什么吗我就是就是想念书。”小姑娘泪眼朦胧,将银子攥住手里。
小满愣住,才缓缓一笑,说道“你说得对,不一定非要做什么,说不定以后民间就有女学了,你也可以念书。”
“什么是女学”小姑娘听她这话,眼中隐含期冀。
“就是女子的学堂,教你读书识字。”
她还想说点什么,忽听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嘈杂的街市,踏在地上让人心生不安。
这里分明是闹市,谁胆子这般大,居然敢闹市纵马
小满抬头,只见百姓争相躲避,你推我搡。
江若若从铺子里出来,看到小满极其不雅地蹲在路边和人说话,皱起眉就要朝她走去,不料行人骚动起来,慌乱躲避间打掉了她的簪花。
“真是无礼。”
她嘀咕一声,俯身去拾,马蹄声却已近至耳边,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闪开闪开”
她听到呼喊,竟吓得浑身僵住,第一时间闭上了眼。
小满猛地起身,还未来得及出声的呼喊堵在了口中。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男子迅速将若若救下了。
两人还在地上滚了一圈
男子身材高大,松开江若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得罪了。”
小满跑过去,将吓傻了的江若若扶起来。
“姜小满”他拍袖子的手顿住,“我这不是见鬼了吧”
“三皇子”小满惊讶。“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喂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我方才扯个嗓子喊你是聋了吗听不见”纨绔惊了马,险些也要从马上摔下来,便没好气地冲他们发泄。
小满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抬眼看到马上的人,不由地愣在原地,小声说了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周定衡回身,看到马上的人,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一开口就丝毫不客气“滚下来。”
江若若伏在小满肩头,拍着胸口平复心情。
小满“若若”
“怎么了”
“你耳朵好红。”
郭守言看到周定衡,吓得一个激灵,又看到他身后的小满,双眼瞪圆了,捏着缰绳的手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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