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迟玥家门前的巷口出来, 顾清逸回到车上坐稳后，通过后视镜看向前座的司机王师傅。
“是你叫警察过来的吗？”
王师傅点头, 不卑不亢道：“二爷吩咐的。他叫我转告少爷您一句——”
他神情严肃：“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顾清逸的专属司机叫王壑, 是顾二叔给他找来的，日常兼职保镖。
人到中年, 相貌和善，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上班族，实际却是能以一打十的厉害角色。
这次在顾清逸下车后, 王师傅也一直跟在他身后, 并未刻意隐藏踪迹。
顾清逸觉察到了，但却没有指出来。
眼下，顾清逸挑起一边眉毛，道：“所以你刚才一直跟着我, 是为了在情况不对时候出手救人？”
王壑温吞的笑了下,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只是道：“二爷跟我说过，大概率不需要我动手，少爷您会解决的。”
顾清逸不依不饶：“那小概率呢？”
王壑便道：“小概率, 需要我用点而手段开门进屋, 接下来再交给您就行。”
“那你打算用点儿什么手段开门进屋？”
王壑淡定回了两个字：“我有钥匙。”
他解释说：“朋友用了些手段, 从男主人身上得来的。”
翻译过来, 就是从史广善那里偷来的。
顾清逸想也不想，道：“把钥匙给我。”
王壑遂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问道：“少爷, 接下来去哪儿？”
顾清逸沉默。
视线外飘，看到远远跟着的他，最后在距离汽车有些距离的街道口停下的迟玥。
“派人继续盯着他。”
顾清逸转回视线，道：“哪天他自己来不及求救的时候，帮上一把也无妨。”
王师傅笑了一笑，道：“少爷您想开了就好。”
顾清逸没理人，想了想，又给警局那边打了一通电话。
既然人都抓了，那就意思意思，多关押几天吧。
确保万无一失之后，顾清逸道：“去二叔那边。”
*****
顾禅从电话里知道顾清逸要过来之后，提前结束饭馆儿的营业，在自家后院等人。
顾清逸赶到时候，顾禅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酒菜。
看到小侄子来了，立马同他打了声招呼，“过来，陪你二叔喝点酒。”
顾清逸颦眉：“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未成年了？”
说是这么说，却还是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抿一口，嗓子火辣辣的痛。
顾清逸却是面不改色，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
顾禅笑道：“你这样子可不行啊！生意桌上喝酒也是讲门道的，要是你能喝的名头传出去了，会被一群人盯着灌酒的。”
顾清逸不在意，颇为傲慢的说：“谁敢灌我酒？”
说罢，又是两杯酒下肚。
顾禅看出他心情不错，没舍得拆他小侄子的台，迎合道：“对，没人敢。”
顾清逸却不领情，将酒杯往桌上一放。
“说什么没人敢，你不就在背后拆我台吗？就说你给我找的那个司机，他怎么回事？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啊？”
顾禅嘿嘿笑，道：“平时听你的，你犯浑时候就听我的。”
车祸过后，小侄子这几年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从未开心的笑过哪怕一次，浑身好似被死气包裹一样。
而大哥也被三个子女的去世刺激狠了，生怕自己哪天遭了意外撒手人寰，对顾清逸是发了狠的教导。
整个顾家，唯独没甚大志向的厨子顾禅还好过些。
但这几年，看着大哥和小侄子一日差过一日的精神状态，顾二叔难免有些自责。
当初若不是一味追寻梦想，学一些商业上的操作，这会儿也不至于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然而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无益。
顾禅便想尽自己所能的，减轻父子二人的负担。
注意到顾清逸暗中观察迟玥，是在车祸过后的第二年。
自家的小侄子同教育局领导子女聚会时，无缘无故举报了一名小学老师。
当日那些小辈是在顾二叔的饭馆聚的，顾二叔无意间听了个大概。
自从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后，他这个小侄子接触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如何会同一个公立小学的老师扯上关系？
疑惑之下，顾禅差人调查了那名老师。
那是一名姓陈的数学老师，在公立第三小学教书。
为人师表，却是品行不端，曾对多名学生诉诸暴力。
这还不止，那陈老师没少在家长群里，借助儿子过满月酒、结婚周年纪念日、父母大寿等名头，收受家长红包。
给钱多的，小孩子在课上捣乱也是通常装作没看见。
家里穷‘不识相’的，逮着一个由头就把学生往死里骂，没少用‘废物’、‘垃圾’一类侮辱性的词汇辱骂学生。
因为家里有个在教育局工作的姐姐，所以学校对他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管。
简而言之，这人确实不配做一名人民教师，被举报辞退也是应当。
甚至于，如果他收的钱多了，入狱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事情就奇怪在，那名陈老师和顾清逸没有任何的交集，除非是他平日的做法惹到了小侄子认识的人。
觉得事情稍有些不对劲的顾禅继续调查，发现迟玥恰好是那名老师负责的学生。
顾禅觉得自己抓到了重点。
一查之下果然发现，陈老师最近因为在班上打骂学生，被迟玥告到校长那里去了。
校长再不想管陈老师的事情，被学生当面找上也不得不做个样子，于是便将涉事老师和学生一齐交给了教导主任处理。
后续，以陈老师向被打的学生和家长道歉，被罚了一个月的奖金为结果。
那是这名老师第一次在学生手里吃瘪，还是一个家里没有任何背景和关系的孤儿。
心气不顺，便时不时在课上刁难迟玥。
迟玥同班的同学说，陈老师每次上课，点名迟玥回答问题的次数不下三次，每次问的问题都特别难。
顾禅又继续查，发现小侄子举报那老师的时间点，恰恰是在那老师在家长群里带头diss迟玥过后。
似乎是因为找不到理由惩罚迟玥，陈老师气不过，便在家长群里和家长说迟玥的坏话，将他塑造成一名‘不思进取’、‘思想阴暗’、‘嫉妒成性’、‘欺负同学’的坏小孩，明里暗里让班里的学生们孤立迟玥。
可惜，这番话的效果尚未显现出来，这名老师就因为品行不端被校方辞退了。
在这名老师辞退后不久，家长群里出现了不少为迟玥说话的，这才将一场可能发生的‘孤立事件’掐死在萌芽中。
顾麟觉得有趣。
继续暗中观察了自己的小侄子一些时日。
一次回老宅过节，趁小侄子不在家，顾二叔惊讶的发现，小侄子房间的抽屉里放了不少迟玥的照片。
吃饭的迟玥，学习的迟玥，为同学挺身而出的迟玥，面对找事孩子时翻白眼的迟玥……
各种各样的迟玥都有，而且几乎每一张迟玥照片的背后，都有顾清逸的字迹。
「傻瓜，吃个饭都能笑得那么傻」
「你就算次次考年级第一又怎样，又没有爸爸妈妈会夸奖你」
「圣父吗你？竟然帮一个往你抽屉里放虫子的小鬼」
「……这种熊孩子就该打，你以为不理人就没事了？」
这吐槽的画风和往日里死气沉沉的顾清逸格外不搭，叫一直忧心自家小侄子精神状态的顾二叔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之后，顾禅专程去学校看望过迟玥好几次。
每次都是在人群里远远的观望，从不现身。
他很是好奇，为什么他的小侄子会对这个孩子这么执着。
一日，顾禅照例开车去往迟玥所在的小学，却发现上学路上发现了他。
那时已经到了上课时间，迟玥却还在路上，手里牵了一个比他还高还大的孩子，站在路口和交警说话。
而迟玥身边的那个孩子则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头吃着手里的包子。
顾禅好奇心起，却不下车，就坐在车上看情况。
直到半小时后，一名老人匆匆忙忙找来领走了那个孩子，迟玥也跟着离开之后，他才下车去同交警追问。
只是迟玥离开前，似乎从交警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还弯腰同人道谢。
问了才知道，那个被迟玥牵着的孩子和家人走散了。
半路饿极了，就盯着包子铺的包子看，肚子响得咕咕叫。
迟玥上学路过，发觉不对，牵着人帮忙找大人，最后找到了这名交警。
“那高个的小孩儿应该是智力有问题。”交警猜测说，“表情挺僵硬的，吃东西时候一直掉渣。旁边的小孩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一点没察觉。我估计他手上的包子应该是小个孩子给他买的，因为老人现身后第一个就想还钱，可惜摸遍了兜都找不出一分钱。”
“我看到那孩子最后从你手里拿了个零食是吗？”
“对，一直饿着肚子也挺可怜的，就给了他一块巧克力，虽然吃不饱，好歹能暂时填个肚子，等下去学校路上再买点儿早餐就行。”
交警说着，感慨道：“那个小孩儿家教真好啊，聪明懂事不说，还这么好心。能教出这种孩子的家庭，一定是那种高级知识分子吧，感觉他家里人的素质应该都挺高的。希望我将来的小孩儿也能这么懂事。”
顾禅知道事情大概后，却是突然道：“那个孩子是个孤儿，刚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前六年被一个坏心的老头当成要饭的赚钱工具，直到前年才被好心人救下送去儿童福利院，他买包子的钱应该是他全部的早餐钱。”
说完这句，顾禅看向满脸震惊和疑惑的交警，笑问：“小哥，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个宝藏？”
“不能吧……”交警喃喃。
震惊过后，他忽然警惕道：“你是谁，怎么对这孩子知道的这么清楚？”
顾禅叹气：“我们家想要领养那个孩子的，所以事先调查过他。”
他盯着迟玥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经没了小孩儿的影子。
“可惜了。”顾禅摇头。
多好的孩子，差一点就被接回顾家了。
这样懂事的孩子，若是得以在富贵……哪怕不是富贵家，只是在普通家庭长大，恐怕也足以成长为迷倒万千少女的小王子，真正被人放在心里珍藏的白月光。
自那之后，顾禅再没有调查过迟玥。
他隐隐想通了大概，猜到了自家小侄子一直暗中盯着人不放的原因。
恐怕对于他的小侄子来讲，迟玥的存在就是一束光，让始终陷在车祸阴影里的小侄子挣扎的活下去，不至于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最后一束光。
说到底，曾经的中二少年‘青衣客’最为推崇的，就是人性之光。
即便眼下的顾清逸被蒙了眼，陷入自责和厌世深渊里无法自拔，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回到光明的过去。
而迟玥的存在，恐怕就是小侄子目前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
毕竟这世上善良的人很多，但像迟玥那样，长在深渊却依旧积极乐观的，实在太少了。
若是哪天，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都熄灭了，他的小侄子恐怕也距离黑化不远了。
这一点，旁观者的顾禅看的很透，但身处其境的顾清逸却始终未能明白，还总自欺欺人的以为他在盼着迟玥不好过。
从思绪里回神，顾禅心下摇头，为小侄子的愚钝。
随即，顾禅收起了脸上的笑，看向面前酒气上涌，面色通红的顾清逸，难得正经道：“清逸，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冲动了？”酒劲儿上来，顾清逸脸色微微发红，“又怎么可能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语气里带着不满，“我还帮他把坏人吓跑了呢，然后他发现我是青衣客了。”
顾禅惊讶道：“你承认了？”
顾清逸摇头：“青衣客他就是个傻缺！死的不能再死了，我才不是他！”
他趴在桌上，双眼迷离：“我才不是青衣客，傻子才要做青衣客……”
“那……”顾禅试探道，“你还要这个弟弟吗？”
三年前给迟玥准备的房间到现在还留着，如果小侄子改变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顾清逸却拒绝了顾禅的提议，道：“不要。不要让他做我弟弟。”
“为什么？”
“爸爸，不想让爸爸想起伤心事。而且……”
“而且什么？”
似有些困顿，顾清逸眼皮上下打架，“……如果他知道大姐二哥还有三哥他们……唔，是在去接他的路上死掉的，怕……怕会难过……我，我等他考上……大学，然后……去，去见他……”
顾清逸睡下了。
顾禅起身，在顾清逸面前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这些年来……”
他声音有些哽咽，“辛苦了……”
******
见过顾禅之后，顾清逸没在瞒着对方盯梢迟玥的事情。
比起那个不知道想做什么的二叔，他更多的关注点在叶露身上。
这个女人，凭借其母性带走了迟玥，却为爱情迷了心窍，始终不曾放下过去同史广善恩爱的日子，指望他有朝一日改过自新。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要解决迟玥当下困局，只能从叶露方面下手。
唯有她主动放弃这段婚姻，迟玥才不会因为放心不下她而不肯离开。
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既然叶露受困于过往的恋情，那就打破她对史广善最后的期待。
巧的是，这样无能的男人竟也有人惦记，是他的前女友。
顾清逸便将史广善同前女友暗中偷情的证据送到她面前，毁掉了她对这个男人最后的信心。
叶露决定离婚，摆脱这段关系的那一日，正好是个晴天。
迟玥跟他一起从民政局出来，脸上带了如释重负的笑。
顾清逸远远在车里看着，自言自语般道：“你说，这个傻瓜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妈妈’可能已经要抛弃他了？”
这是单身女人的悲哀。
叶露当下钱财所剩无几，未来需要为自己打拼，哪里来的力气去多抚养一个孩子？
眼下叶露的家人都在劝说她，要她把迟玥送回孤儿院去。
而叶露只是保持沉默，只是在最后一次被家人劝说时候，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小玥他今后会不会恨我？”
这便是默许了家人的建议。
“应该知道吧。”王师父叹气。
“但叶女士也是迫不得已，说到底不过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一起待的时间也不长，放弃抚养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算现在叶女士不愿意放弃，坚持要把他带在身边抚养，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顾清逸清楚这一点，眼神不由冷了下来。
王师傅又道：“听说史广善想要争取迟玥的抚养权，已经在联系律师了。不出意外，叶女士应当是想要争一争的……”
他顿了一下，“管不管？”
顾清逸垂眸，冷冷吐出两个字；“不管。”
既然亲情有可能不可靠，就让他回孤儿院吧。
至少一个人时候，不会被背叛。
至于那个叶露……
就让她一直以一位善良女性的形象，住在迟玥心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呀，我食言了，多写了一章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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