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年的事,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大约是进孤儿院的第三年春,福利院里来了一对夫妇。结婚三年无所出,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说话时,迟玥捧着一杯热奶茶,坐在甜品店靠窗一角。
一旁高脚凳上放了一盆枝叶茂密的绿萝,刚巧挡住外界视线。
大多夫妇都喜欢领养身体健全的婴儿,像迟玥那种已经记事的小孩儿多是被排除在外的。
但那对夫妇偏偏选了他。
确切说,是妻子叶露选了他。
“当时院长奶奶让我们全部在院子里集合,我那一天恰好发高烧,就没去凑热闹,吃了退烧药后一个人床上躺着。半路憋不住上了趟厕所,正好在厕所门口撞见叶露女士。当时脑子昏沉沉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叶女士身上,再然后就昏倒在叶女士的怀里了。”
迟玥说着,笑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当时那一幕好像碰瓷一样。”
他眯起眼,流露出些许怀念:“醒来时候,人在医院躺着,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叶女士则在一旁看书。她看到我醒来,先是惊喜了一下,接着说了两三句寒暄的话,最后才小心翼翼的问我说,你愿意做我的儿子吗?”
迟玥或许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穿着浅灰色羊毛衫的女人腿上枕着一本厚重的国文书,及肩的浅棕色卷发扎在脑后。窗外透过的日光打在她身上,温柔了她的侧影,望过来的视线里是无言的期待。
她并不是一个十足美丽的女人,却有着百分的温柔。
迟玥不由被这位陌生女子水般温柔的眸子蛊惑了。
早些年,因为有了一世的记忆的缘故,每每有夫妇前来福利院领|养孩子,迟玥基本能避就避的。避不了的,就假做阴沉。哪怕有夫妇一开始对他感兴趣,也大多因为他的不配合而放弃了。
并非是不想摆脱孤儿身份,也不是排斥陌生的家庭和人际关系。
但他依旧选择这样做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圣父。
——看福利院的孩子可怜。
分明迟玥自己也是孩童之躯,却几次将幸福的机会拱手让人。
不过内中原因,迟玥并没有告诉顾清逸,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养熟。
但或许是发烧时候,人心理普遍脆弱;又或许是当时叶露的表情太过小心翼翼,令人触动;亦或许是以为身梦里,可以为所欲为……
结果是,迟玥答应了。
“我当时还以为我在做梦,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迟玥静静的说着,仿佛回到了当年,整个人都温柔下来,“叶女士听到后十分开心,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好几次背过去擦眼泪。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一直哭,弄得我也跟着她哭了起来,然后她就更慌了……”
当天晚上,眼眶通红的迟玥跟着同样眼眶通红的叶露回了家。
从一无所有的孤儿,变成了一个有容身之处的普通孩子。
固然叶女士的丈夫史广善对迟玥多有不满,但抵不过妻子的坚持,到底是同意了。
对比叶女士,史广善虽有些关心不足,但该花钱时候也不含糊,也曾称得上一个合格的领养人。
“当时叶女士和史先生对我都很好,好到我几乎以为进了天堂。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挤在一个宿舍里。有了自己的电脑,可以随时随地的上网打游戏。有人每天早中晚喊我吃饭,有人会在周末带我去游乐园电影院。后来叶女士不但给我报了书法兴趣班,还给我递交了贵族小学盛和的入学申请书……她给了我普通孩子所能有的一切,甚至更多,我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可惜……”
可惜好景不长。
迟玥被带回叶露家的两个月后,不幸降临了。
“史先生藉由叶女士资助,白手起家创立的公司破产了。卖房卖车卖公司卖设备……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是堵不住公司的窟窿,欠债百来万。一夜之间,史家从富足的中产之家,一下沦为负债累累的贫民户。我退了兴趣班,又从盛和退学。我们从市中心的豪华公寓,搬到了城中村的筒子楼。开始时候,叶女士和史先生还能互相打气,互相开玩笑说,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但是……”
迟玥有些悲凉的笑道:“有时候,贫穷是一面照妖镜,人性的黑暗面会在贫穷面前展露无疑。史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搬到筒子楼后不久,原本和睦的家庭一下子就变味儿了。”
争吵声、哭闹声、绝望的抱怨声……每日每日都在迟玥耳边萦绕。
但是他能做的太少了,只是尽可能的将所有的家务扛到自己身上。退学后也一直没有提继续上学的事情,而是利用闲暇时间捡破烂卖钱,好补贴家用。
可这些都没有用。
史广善几次尝试东山再起失败后,开始酗酒,再然后便是……家暴。
每次叶露被打,迟玥都会站出来反抗。
可他毕竟太小,最多也只能分散一下史广善的注意,减少叶露的痛苦。
叶露极爱她的丈夫,不论迟玥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婚。她始终坚信,她原本温良的丈夫能够洗心革面。
直到史广善出轨蓝小熙。
据说蓝小熙是史广善的初恋情人,家产丰厚,足够令史广善咸鱼翻身。
具体的细节,迟玥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备受打击的叶露终于承受不住,和史广善离婚了。
很快,离婚后的史广善重新光鲜起来,甚至还带着叶露母子二人短暂搬回了原本的公寓。
公寓里的一切都还保持原样,却再没有以往温馨感觉。
那时迟玥已经入户史家了。
从无望婚姻中清醒过来后,叶露担忧迟玥留在史家会继续被家暴,预备带他离开。
但史广善却不肯放过迟玥的监护权,在叶露面前做足了慈父模样。
叶露当时身无外物,几经考虑后,把迟玥留在了史家。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后脚迟玥就被赶回了孤儿院。
被赶出门前,史广善丑陋嘴脸尽显,骂道:“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儿!你来我家后我身边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你活该是孤儿,一辈子活在泥坑里爬不出来!”
两个月虚幻般的幸福之后,迟玥又经历了半年地狱般的家暴阴影,最后重新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
回归儿童福利院后,迟玥更加孤僻了,选择放弃一切被领养的可能。
一直到高中,他孤僻的性子才有所改善,开始结交朋友,开始憧憬未来。
然而当年秘辛,迟玥并未对顾清逸吐露。
他只是用平淡的语气,没事人一样说:“搬到筒子楼的半年后,叶女士和婚内出轨的史先生离婚了,而我则再度回归了孤儿院。”
讲完这些后,迟玥沉默许久,才重重吁了一口气,笑道:“啊,谢谢你听我讲这些。这么多年了,这些事一直闷在我心里,如今说出来后,心情果然轻松了很多。”
其实迟玥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何要同顾清逸说这些。
如果一定要寻一个理由的话,或许是当时的怀抱太温暖太及时了吧……
然而迟玥始终有一个遗憾。
那就是他再也没有联系上叶女士。
起初不联系,是不敢。
害怕自己被赶出史家的事情被这个善良的女人知道,为他重新和史广善这种烂人打交道。
后来不联系,是不能。
孤儿院得了政府和不知名善心人的联合资助,搬家换楼。等迟玥安定好后,鼓起勇气和叶露打电话,对方早已经换号了。
不过,迟玥从没有放弃希望。
若是有缘,定会相逢。
眼下,迟玥笑容释然,似乎真的摆脱了当年的阴影。
顾清逸也想要和迟玥一起笑,用最灿烂最阳光的笑容挥散他当年阴霾。
但他却笑不出来。
隐在桌子下方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
若不是极力克制内心的暴躁和阴暗情绪,顾清逸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越过方桌攥住迟玥的衣领,厉声逼问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这时候不应该继续哭一哭吗?
就像在派出所大厅里那样。
哭出来。
在他的怀里大声的哭出来。
他会全权接收他的痛苦,为他一手开辟未来万丈光辉。
但是顾清逸不能这样做。
迟玥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而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保护者。
深呼吸,顾清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不用谢。”
迟玥被对方这样的笑容搞愣了,随后噗嗤一笑,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安慰说:“别担心,都过去了。”
他指着窗外灿烂日光,笑说:“你瞧,阳光真好,开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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