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在岳麓山顶,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正坐在赫曦台上饮茶,旁边立着个眯缝着眼睛的年轻人,他站在那儿, 等着茶凉了便拎起小炭炉的黄铜细嘴壶, 将茶水再续上,他挨着炭炉, 火星时不时地撩在他的衣服上。
老人习以为常,由他慢慢来倒。
老人头上的发簪,衣服和靴子穿戴的板板正正,脖颈挺的极直,全不像个花甲之年的老人。
大江以南的冬日,湿气阴冷,年轻人站了一会儿,鞋袜都湿了。
天色渐暗, 这个年轻人眯缝着眼睛, 倒茶倒的很是费劲。“山长,再晚些就看不到路了,石阶苔滑容易摔倒。”他名叫肖伯翎, 二十七岁,是书院的书办, 自幼时在岳麓书院求学算起,在这里待了十五年了,这些年他身为弟子照顾韩冰, 比韩家的家人仆人都要尽心。
韩冰在山顶望西看去,视线被山脉完全隔断,他将茶盏放在嘴边,呆了半晌才饮下。故人喜酒,他却爱茶。年轻时,一人说“酒越喝越热”,一人说“茶越喝越凉。”
两人争执不下的情景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易以何为体”韩冰突然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肖伯翎晓得老师有心事常常来山顶独坐,却又不知是什么,恭敬回答道“易经以感为体。”他想起书院学生议论着白玉京的那两只神狸,便一并说了。“世人皆知,新皇登基,预兆在先。”
肖伯翎照本学科地说了一遍。“阴阳变化,八卦相错,上下无常,刚柔相易是为易经。”
韩冰站起身来,分明手中的半盏茶水仍是热气腾腾,他却嫌寒凉,全泼了出去。“以感为体,那么应的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这话一出,台子旁边觅食的寒鸦全惊飞了
肖伯翎家贫,晚上就着豆油点灯看书,把眼睛看坏了,他站在韩冰的后边,眯眼看着北方昏暗的天空,视线里一片雾蒙蒙的确实不是好兆头,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监院张朋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拍着大腿笑道。“山长我这到处寻你呢。您吩咐的事都齐全了,膏火钱今日都发放在学生手里了。”膏火本指膏油灯火,特指学院用于资助家境贫寒之士的费用。岳麓书院略有不同,在韩冰任山长的这二十年里,膏火钱普遍发放,人人有份,只是数额有差,对优异学生更为偏重。
韩冰性格冷酷严苛,学生对他又惧又怕,但在膏火钱上他们却是有底气的,年底腊月的膏火钱晚发了几天,有不能回家过年的学生就在韩山长面前把管钱的张朋狠狠告了一状。张朋赶着上山来就是为了此事。岳麓书院经费开支极大,资金在年底周转不开,他先拿膏火钱顶在别处了。他对韩冰立下的规矩完全没有好感,膏火钱普遍发放是照顾贫困学生的自尊心,但张朋心想你没钱上什么学最可气的是有那种年老的学生无力谋生只能用膏火养家的。“老拖”刘胜书年已六十岁,牙齿脱落,写字常把字写出格子外,为了套取每月的膏火钱就是不肯走。
然而韩冰是不听这些理由的,他劈头盖脸把张朋骂了一顿。
肖伯翎连忙劝解,张朋瞥了一眼肖伯翎,心里面并不领情。肖伯翎是书院的书办,但年轻时考了举人就不考了,因为韩冰说科举官途耽误他做学问。
张朋将他当做傻瓜。
不知为何今日韩冰的火气特别大,骂的没完了,肖伯翎劝解了半天,只得趁着他歇气的当口赶紧转移了话题“山长,明年的入院考试安排在什么时候”。
朱府的内院里落了锁,各处门窗紧闭,小凤儿转了一遭,只得又把阿措安排了厨房。
厨房的偏房里有个大通炕,厨工都住在这里,阿措由李婆子指着睡在炕梢,她笑着应了,悄悄在李婆子的手里塞了一串铜钱。
李婆子吭了一声。“今儿晚了,明天再给你找地方。”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床被子扔给她。
旁人把灯吹了,屋里暗了下来。
炕梢极冷,阿措打着牙战,根本没有勇气脱掉外衣,反而把那床散发异味的被子裹得更严实一些。但这也没法睡着,灯灭了,屋子里厨工婆子们还没有睡意,说着宅院鸡毛蒜皮的事情。
朱家大爷朱成礼的独子外放在省外,过年的时候都不回来,二爷朱成义的大公子回家就病倒了,二公子朱平修倒是出殡孙子一辈摔盆的人选。只是按着习俗“摔盆者”为孝子贤孙,当然继承老人遗产。然而朱府老太太把财产全给了外姓少爷,这就有大热闹了。婆子们吐沫齐飞,说老太太留下的金银宝贝不计其数。
“不计其数吗”阿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此时的白明简再不需要艰难维持生计了,那么她好像也对他没什么用处了。
三人下山,韩冰脚步极快,转眼就看不见了。张朋转过头来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肖伯翎,叹了口气。“肖书办你就别担心山长了,你这眼神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他扶着肖伯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台阶下走,大吐苦水。
“韩山长把满朝的达官贵人都得罪光了,资助咱们书院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不分地域,不分贫富,凡是过了入院考试,学费全不用交肖书办,还有我喝西北风去啊。”岳麓书院的“招生标准”很严苛,往年都要求入学者是举子身份,并由山长最后选人。张朋当然也不喜欢这个规矩,但好歹这个规矩底下,招收的学生出自富贵人家的居多,他们的家长会慷慨给书院捐钱。他听完韩冰的指示,心高高悬了起来。
肖伯翎是个老实人,自然不会去给韩冰传话,呵呵笑了两声。“岳麓书院遵从圣人教诲,作育人才,有教无类。这是大道啊。”他眯着眼睛,沉吟着。“但这次好像真的不大一样,一过完年就要招收学生了。”
张朋突然拉着他,焦急地问道“韩山长今年最后要怎么选人”一想到韩冰最看重肖伯翎这种安贫守道的读书人,他的心提的更高了。
“并没有说这个,只是这一个月来,山长问我有没有佩戴玉蝉的年轻人来过书院。”
张朋迷惘地看着肖伯翎。
“山长喜欢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山长最近似乎心情不好。”
张朋并不管韩冰什么心情,牢牢记住韩山长喜欢人佩戴玉蝉,他要给那些举荐自家子弟的公候人家回信去。
朱府卯正二刻仆人们就要起来做事了。阿措又被安排了新差事,使唤到井边担水,朱府新一天的经忏佛事开始了。
她手脚利落,少言寡语,李婆子收了她的钱,倒不十分为难她,在晌午吃饭的时候见她吃的狼吞虎咽,还可怜她,给她多盛了一勺菜。
小凤儿在门口给穗儿姑娘指着阿措。
“你就是白少爷在山里带出来的丫头”
阿措愣了一下,抹了抹嘴。
阿措走出来,穗儿掩着鼻子向她身上瞧,阿措穿的这身衣裳是在获鹿城元府元夫人赏下的,一路上风尘仆仆早就看不出颜色。
她的头发并不不干净。
“穗儿姑娘”。
穗儿看清楚了她的脸,没有涂脂抹粉,脸上也不干净,但仔细端详,眉眼长得极为动人。穗儿在老太太身边时,一心向着老太太。如今主子换了,她自然就得替白明简事事着想。
昨夜跪着的一番劝说,她已认定白明简将来的“侍妾”必然非自己莫属,阿措生的比她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阿措以为白明简叫她找自己的,没想那么多,心中欣悦正要提着包袱跟她走。
“少爷这两天守灵睡不着吃不下,实在顾不上你。你也知道府里的人对白少爷都看不上,我虽有心想安排你调到内院当大丫鬟,又怕别人乱嚼舌根,说少爷的闲话。”
穗儿姑娘握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叫她妹妹。她的手很是粗糙,穗儿摸起来甚是扎手,心中倒安了不少。
“可是”
“好妹妹,由我照顾着少爷,你且宽心。等丧事完了,姐姐再想办法。”穗儿姑娘在朱府有温柔贤惠的美名,面上功夫做的齐全。她将李婆子叫出来要人好好照顾阿措,又打发人去跟吴大娘说,还把小凤儿唤到身旁,让她闲下来的时候,教教阿措府里的规矩。
阿措很想去问白明简,既然知道我来了,怎么就不想见我了她听穗儿一口一个少爷,叫的亲切异常,竟把她叫成了外人。
想起穗儿给白明简下跪的情景,胸中硬生生憋出了一口闷气,她不问了。
“阿措这名字可不好听,又拗口,依我看就叫你碧草吧。”穗儿姑娘领着几个小丫头翩然而去。
“碧草”厨房里的人立马就叫了起来。
阿措呆呆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她说了一个字。“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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