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长赵平坡细细打量了下白明简,这个引得岳麓书院全院轰动的学生身着简朴, 背着行囊, 清早就候在了教员斋舍, 见到自己立时行礼。
岳麓书院的学官们多有功名在身, 年近五十的赵平坡虽看上去其貌不扬, 但曾拿下过潇湘府乡试的解元,后因会试连考不利,又遭变故, 未能如愿进入官场。然而在大夏,中了举人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 在地方上可以做学官,县丞、主薄之类事务性的官员, 运气好一点, 还能混上县令。赵平坡便是靠着举人的身份,作了潭州提学官,并在岳麓书院讲学。
此次他前往潭州便是去监考这一年设在二月底的县试。前一日,肖伯翎托他将个学生带过去参加县试, 他自然很是惊奇,岳麓书院怎么还没有通过县试的学生
赵平坡将丑话说到了前头。“我先与你说明白, 为防作弊,潭州县衙绝不准定制学署教官阅卷, 并且考生姓名弥封, 你就算是山长的徒弟, 也没法给你徇私情”他说的确是实情, 潇湘府学风鼎盛,各地官学虽不及岳麓书院的名声在外,也是人才辈出。县试是科举考试六考中的第一考,在潭州也并不是闭着眼睛就能考过的。
白明简低头应道“学生谨记。”
赵平坡心中纳闷韩山长为何独独看重这个连县试都没考过的孩子,在他这个老学究眼里,岳麓书院山长一掷千金,捡回来个文盲,他心说这要是外人听说了,岂不是笑掉了牙。
古代上山下山的交通并不方便,山路曲折,赵平坡和白明简从清风峡口下山,要走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底雇上马车。白明简将赵平坡的行李都背在了身上,小心搀扶着他往山下走去。
清风峡在岳麓山双峰之间,纵横十馀丈,两侧草木郁郁葱葱,谷底云烟飘忽周转,云麓宫居山巅,岳麓书院盘踞出口,麓山寺位居峡腰,高低连成一线,曾有名士评价说岳麓山深藏龙虎气泽,道之虚无,儒之积健,佛之空寂,尽在山中。
白明简频频回望,惹得赵平坡忍不住问道“小小年纪精神涣散,望着什么呢。”
他回了回神。“学生昨日做了个梦,梦见悬崖峭壁间有人与学生说,此次县试蒙宗师青目,必拿案首,方才途径清风峡,想起来似是峡后的风景。”他将阿措的交代稍微变动了一下,阿措要他说的好名次,他说出口的是“案首”。
案首就是县试的第一名,他说出口的是他定会考个全县第一。
赵平坡当即就在他的头重锤了一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正道在心,你不思进取,想的都是歪魔邪道,我将你这不长进的学生带去潭州,实是丢了我的脸”话语间大有懊悔之意,竟是后悔答应了肖伯翎的嘱托。
“前朝有妙笔生花的传说,李太白少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
“李太白是谁他要真是名闻天下,我怎么会没听说过。”赵平坡的胡子都要气的吹起来了。
“果然又是这样。”阿措懂得的是他和别人都不懂的东西。
白明简见他身子晃动,倒抢先一步扶住了他,微微笑道。“老师莫气,我只是随口一说,不会再在外人面前提及。”
赵平坡走的气喘吁吁,若不是白明简扶着,他便要瘫在路上了。他心中想到,这少年倒像是个庄稼人,一身的好力气,毫无疲倦之色,便生了些好感,但见白明简仍是恋恋不舍回望岳麓山,那点好感就又丁点不剩,暗骂他是不可雕的朽木,不上墙的泥巴。
白明简还未离开岳麓山,就已止不住想念了。他们赶路三天才到潭州,三天考试,再有三天赶回,他十天后才能再见到阿措。他清早离家的时候,比阿措起的更早,将收拾好的行李拿在手上,就悄声离开了,没有留信,没有道别,在他的认知里,就不算离开。
阿措在矮瓦房里睁开眼睛,扫视四周,发现白明简不见了,大吃一惊。在岳麓山上,她的失眠症已经痊愈,但她的睡眠竟有这么好,沉的连个大活人消失都不知道,她在屋前屋后绕了一圈,也没发现个人影,赶紧换上男子的装束,跟着炊夫一道进入书院,问了肖伯翎才放下心来。
“这是怎么说的,他是记着仇了,也要玩一次不告而别。”她回到了屋里,睡意被吓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抬头看见床柜的缝隙似是没有合上,连忙上前打开来,脑袋往里边瞅,喜道。“他把契书放回来了”
她翻了一遍床柜,只发现一件东西不见。
“我穿破的旧衣裳,他拿走一件干什么”
在讲堂上,白明简的位置是空的。
曹文贺抓住了错处,正要用红笔勾了,记一次缺席,杨琳从他的身边抢过去,将一块请假牌放在了白明简的书案上。
“曹斋长,白明简报明监院,请假下山十日,这些天的课程都不能上了。”
冯玉春赶紧递过去一张纸。“这上边是监院大人的签字,怕是不能算缺席,曹斋长。”
“这上面的字可不像是白明简写的吧。”曹文贺怒气冲冲地瞅着冯玉春。
“同学友爱互助,曹斋长每每岳麓学规第三十二条,自不敢忘。”冯玉春笑着说道。杨琳一早就撞见了闯入书院的阿措,听她说来寻白明简,就也跟着去找,从肖伯翎那里听说了下山县试的事情。白明简随同赵平坡下山,本来就是书院学官们都晓得的事情,但冯玉春还是怕曹文贺生事,补办了请假的手续。
两人相视一眼,他们也算是料事在先了。
曹文贺冷哼了一声。“我们岳麓书院哪有未通过县试的学徒,听了都甚是污耳”他不得不把朱砂笔放到了原位置。
“实学课考课试卷下来了”
“谁是甲等”
曹文贺不与他们分辨,着急向他们问道。
几个学生先看到了甲等试卷的卷边。“奇了,这卷子上没有标明正课生,还是副课生。”众人都围了过去,好奇看是谁被实学课掌教点了头名。实学课掌教钱知之学问渊博,公正严明,没有门派地籍偏见,被他赞了一句好,便是真的好。
在人群外边,杨琳心中一动,在冯玉春的耳边说道“你猜会不会是白明简”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的学生已经喊将出来了。
“怎么会是白明简”
曹文贺把白明简的卷子拿在了手上,文章经典之处用圆圈标注加重,实学课掌教钱知之的评语给的极高。“志和清雅,不染尘埃。”
杨琳捂着嘴,拉着冯玉春出了经史堂,捂着肚子,笑得直哎吆。“忍的肚子要痛死了,快笑死我了,曹文贺一脸铁青,我要是丹青妙手,真是想要画下来,提拔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呆若木鸡图。”
“你快停一停,旁人见了,还当你发羊角风呢。”冯玉春拍着他的后背,自己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白明简学问真的很好啊。”他这时才相信了杨琳说的话。
杨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过年的时候,我在获鹿城的舅舅给我写了封家书,说是见到个姓白的孩子,学问极好,教我见贤思齐,勤勉读书,勿要懈怠。我家里人天天都在夸别人家的孩子好,我听的耳朵生茧,并不当一回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舅舅说的是他。”
阿措昨天讨债,直言他们进过获鹿城的元府,以知根知底为由,威胁杨琳就范,却也使得杨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
杨琳搂住冯玉春的肩膀。“学问哪有贵贱,英雄不问出处。冯兄,你虽说为人唯唯诺诺了些,但心地不错,对商籍生另眼相待,我杨琳交了你这个朋友,咱们以后兄弟相称,等白明简回来,咱们三个人结拜成异性兄弟如何。”他心底的侠义梦又从嘴边冒了出来。
冯玉春面色一变,心想我给你当朋友的代价不小,自己在岳麓书院头一回遭罚,就是因为你。这要真的以兄弟相称,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他不露痕迹地将杨琳的手臂放下。“我提醒几句也不算帮忙,说起来,我就是想看看” 他落榜的乡试,再考需要等上三年,也就是说他在岳麓书院要待上三年才能等到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想看什么”杨琳好奇地问道。
他笑了笑。“杨兄,一个被谁都瞧不起的商籍生从县试考起,闯关斩马,青云直上,那些天之骄子尴尬窘迫的样子,看着就应该很过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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