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思(2)
夜色沉闷, 夏雨来得急猛又暴躁。
窗外淋着瓢泼大雨, 大串水珠在玻璃窗上炸开,裂成破碎的垂珠,佣人掩下厚重的窗帘,隔绝这场扰人心绪的哗啦雨声。
这场雨来得突然, 如晴空闪出一道霹雳,便惊雷声起, 暴雨如注。
餐桌上, 诱色佳肴齐齐排开,待人坐定, 老人正一脸慈爱地询问姜春几句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沈景明从书房出来, 看出她心不在焉的模样, 便吩咐低声吩咐佣人一句,坐在她身边的位置。
姜春低着头, 眸子里几份忐忑不安:“是处理好了吗?”
“没事了。”
沈景明看了一下老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秘书办刚刚发来结果,纪检委查清楚了, 女模特自己承认是她喝多了跑错房间,走道的监控也能证明,只不过是被有心人利用而已。”
“这点小事你爸自己能解决, 他还没老到要你们帮忙的地步。”
老人见惯大风大浪, 此时倒没太大波澜,阖了眼皮,一会儿又乐呵呵地聊起闲事来。
姜春即便再恨沈荣余, 理智仍将一切看在眼底,他这些年来确实在其位谋其事,手段狠辣,雷厉风行,惹一众不轨之徒红了眼,又碍于裴家护短始终无法——不可否置,他是从政的一把好手。
他这样的人,若因此折断,到底可惜。
这便是朱蒨郁郁而死,仍将一颗苦果闷在心里的原由。
姜春提心吊胆一下午,这会儿更不好受,偶尔硬着头皮应两声,闷着脑袋吃饭。
精致的菜肴入口,味觉麻木,食之无味。
眼皮耷拉着,细碎的暗影落在眼睑处,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机械的咀嚼着,逼着自己小口咽下去。
沈景明侧头,将她的心绪不宁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这些事情和你没关系,没人会怪你。”
姜春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男生神情疲惫,此时仍在耐心照顾她的情绪,她抿了抿唇,轻轻点头,不自然地抽回手,心中早已酸涩一片。
“你的亲人是受害者,为什么今天还要替他遮掩?因为你喜欢上他的儿子吗?姜春,我在帮你。”
“他愧对于你的家庭,可仍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你不恨吗?你的亲人九泉之下死的瞑目吗?”
“我们才是一边的。”
无形之中,这件多年不堪的丑事被闹得人尽皆知,仿佛暗处有一只推手,操纵着一切。
那通电话,她只是抱着试探的态度打给他,可他毫不避讳,干脆果断地认下来,隔着屏幕,他试图来说服她,字词凿凿。
姜春明白,说到底她和祝冬青才是一类人,不堪又丑陋,悄悄蛰伏在暗处,如阴沟臭癣,她试图向阳攀爬,剔除污秽,仍洗不净骨子里的肮脏。
可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碰上了,相爱了,便舍不得分开了,哪怕如锦帛断裂,终究没有勇气面对。
餐厅灯火通明,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里,姜春忍着酸眼,埋头吃饭没有吭声,身旁的人不断往她的碟子里夹菜,来来回回也没吃几口。
哗啦啦的雨声里,打蔫儿了花坛里刚栽培的月季芽,肥沃的泥土溅出来,蹦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有一道强光穿过浓重的夜雨闪烁不定,别墅门大开,深红色的超跑驶进院内,隔着花亭便听见响动,管家急忙跑出去。
不一会儿,有佣人仓促小跑进来,“是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老人招手,“回来了正好,叫进来吃饭。”
那佣人低头接着说,“两人都湿透了,姑爷看上去好像还受了伤。”
话音刚落,沈景明瞬间起身,接过佣人递来的伞边往外走,姜春反应过来,赶忙跟上他的脚步。
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砸落地面,呈股状的水流疯狂的涌入暗沟,屋檐上的水柱如帘叶,扑簌往下落。
磅砣大雨中,隐约能看见几人正快步往这边赶。
管家和两个佣人搀着一个中年男人快步往里赶,沈荣余双眸紧闭,看上去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脸侧布满细碎的暗痕,渗出丝丝血丝,暗色西服如新,只有胸口的浅色衬衣透出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被雨水晕染开来,刺目的红。
裴染紧跟在后面,身上的包臀裙早已湿透,闪着银泽水光,眉鬓糟乱,高跟也踩断一只,渗着泥沙,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见他们俩,裴染忍不住扯了抹笑,伸手搭在沈景明的肩侧,轻轻开口,“雨大,进去说。”
雕花拱门处有家庭医生冒雨赶来,沈景明抬眸看她,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顿了一下,跟着她往里走。
“这是怎么了?”
“爸,你吃饭吧。”裴染推他回餐桌,笑一下,“没什么事,出了点意外。”
姜春心跳如鼓,踌躇着往里挪,看着裴染低声说了两句便往楼上走了,粉嫩的嘴唇动一下,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待医生从房间出来,已经夜里十点,明亮的琉璃吊顶下,裴染换掉了湿漉的衣服,蹙眉凝着床上的男人,心里仍是几分心悸,余波未平。
门外有人敲门,沈景明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进来,“秘书说你一天没吃饭了。”
裴染点点头,注意力转移在他身后,迟疑几秒。
沈景明往里走,语气很平静,“和她没关系,是我们防不胜防。”
“我猜也是。”裴染笑了一下,美艳动人。
姜春抠着手心,抬头看了一眼裴染便迅速低头,默默往沈景明身边挪动。
隔着窗户还能看见淅沥的大雨,烟雨笼罩下,氤氲了整座城市。
沈景明把窗帘拉上,缓步坐在裴染对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去晚了一步,他被祝凛的人带走了,我在江边找到他,是一个渔夫把他捞上岸的。”裴染凝着碗里的素面,停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今晚江水暴涨,他差一点就死了。”
“医生怎么说?”沈景明侧头看一眼床上的人,唇线紧抿。
“暂时昏迷,没什么大问题。”
裴染换了条素色的长裙,微卷的发披散在肩头,少了些白日的精练感。
“你们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明天还有的忙呢。”
沈景明没动,唤了裴染一句,“姜春有件事想找你问清楚。”
姜春的脑袋“唰”一下抬起来。
“还是那件事吧。”裴染放下筷子,安静地抬起头。
“是。”姜春绷着下颌,神情紧张,她垂眼点头。
女人捋了一下头发,又低下头,“如果是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妈。”沈景明抬眼看她,“事到如今你还在藏什么?”
裴染道:“去休息吧。”
姜春松开男生的手,站起身来,“十年前的春天,四月十七日下午五点,我小姨那通电话确实是你打的,她也确实出过门,这些无可否认。我只想问您一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当夜赴死。”
“这件事确实是因我而起,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相信您心里也不好受,小姨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我作为她的家属甚至连一些细节需要通过这些来了解,您说可不可笑?”
她死抠着手心,目光坚定:“即便今天告诉我,您确实是做了一些过界的事,我也没有资格批驳。”
毕竟,是小姨插足她的婚姻在前,怨不得任何人。
裴染抬眼看着眼前的人,仍不为所动,轻轻叹口气,“我没什么好说……”
话音未落,被一个声音打断。
“算了。”
床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他撑起身子坐起来,面色疲惫,“拿给她吧。”
裴染走过去,抽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肌肤上的创伤被抹上药膏,结成暗褐色的痂痕,女人柳眉紧皱,手背探上他的额间,确保没有发热才算松口气。
“景明,你去拿吧。”沈荣余的声音仍虚,硬撑着开口:“在我书柜的第二格,最里面那份档案袋。”
不过几分钟,沈景明将薄薄的档案袋取回来,一叠纸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姜春垂着眼接过来。
细密柔软的睫毛闪动着,档案纸捏在手心好半天,还是咬着牙,仔细拆开。
纸袋里面只有三张纸。
第一张是朱萸二十岁时的孕检报告,死胎。
第二张是她的病例,产前抑郁症,重度。
最后一张,是朱萸的死亡证明,印章落款时间是十年前的四月十八号。
姜春的视线黏在那张病例单上,唇瓣蠕动好几下,仍是不敢相信那几个字。
她捏着这几张纸,移步走到沈荣余面前。
“你想告诉我,她是因为重度产前抑郁,受不了才自杀的吗?”姜春紧绷着下颌,紧了紧喉咙,“几张纸,就想推脱你的责任?”
裴染终于抬眸看姜春,“我以前一直没发现,现在倒是觉得你和朱萸有几分相像。”
“她死的那天下午,我们确实见过面。”她从床边站起身来,轻轻叹口气,“但是你错了,那通电话,是她打给我的。”
“地点也是她提的,在咖啡厅,她的情绪很激动,肚子很大,我猜她离产期很近了。我们没有聊什么内容,全程都是她在说。”
“我即便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对一个孕妇下手。”
裴染的话音刚落,连床上的沈荣余也侧头看他,目光惊诧。
女人的目光实在太清明,浅色的瞳孔泛着褐色的琉璃光,几乎闪了姜春的眼。
姜春顿了一下,“她离预产期还有一周。”
一开口,整个人连带着声音都开始颤抖。
胸腔里的情绪不断翻滚,姜春深吸好几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孩子最后也没能活成,连带着小姨一起陪进黄泉。”
她咬着牙,“那是你的孩子,明明就知道她的病,你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她……”
沈荣余摇了摇头,眉宇紧锁,阖上眸子,好几秒才睁开。
“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阿萸,另一个是我的妻子。”
“你说得没错,阿萸的死我确实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但她的第二胎,不是我的。”
“不可能!”姜春慌忙摇头,“外婆说,小姨只交往过你这一个男朋友。”
“当年大学毕业,我们分了手,我娶了我的妻子,本以为她早已另嫁他人,后来的同学聚会上,才知道这么多年她仍是一人。”
想起往事,沈荣余脸上挂着几分苦笑,“那天大家都喝多了,她也有些醉。我本想送她回家,但她看着我手上的婚戒,很快拒绝了。”
好半晌,他的眉宇仍是紧皱成团,多少夜梦回时分,他恨不得回到那刻,阻止自己荒唐的举动。
“等我再找到她时,是被人发现在一条巷子里,满身狼狈。”后面的话沈荣余没说出口,在场的几人却明了。
“这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对不对!”
这么荒唐的事情,姜春死死盯着他,满眼不信。
尘封十余年的秘密,揭开的这一刻,如冰冷的刀口,显出刺目的红色。
“她很理智,强忍着没跟任何人说,只是给我打了电话。从那天开始,她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
“或许是舍不得我们当年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她没去打胎,求着我让她生下来……”
说到这个地步,沈荣余侧头看向裴染,眸底的墨色翻涌。
当年出了那样的事,他无颜面对这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妻子。
向裴染多次提过离婚,她硬是咬牙拖到现在,他并不清楚她是否查过当年的事,但这些年来,仍是陪在他身边,以最大的信任和温柔包容他。
裴染握上他抬起来的手,笑了一下,平静地看着她。
“她当初的情况应该很不稳定,精神障碍伴有严重的思维和行为改变,也许她把那个孩子当作了爱情的结晶吧,才会仇视我至此。”
听完这番话,姜春脸色煞白,她不敢在脑海里思索半分曾经不契合的线索,只是突然想到什么,扔下紧皱的几张纸,发疯似的往外跑。
沈景明心一沉,来不及抓住她的背影,抬脚追上去。
雨很大,当姜春闯进祝冬青的公寓时,他正沐浴结束,见到她本来露了个笑,可视线触及她身后的人,笑容很快隐下去。
面容不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而转向姜春时,语气温和几分,还带着笑意:“你怎么来了?”
沈景明一双墨色瞳孔睨着他,没开口,就这么平静地站着。
姜春此时闻不到空气中浓重的□□味,窜到客厅,一把推开祝冬青便往里跑。
书房的门没关,还开着灯,一份文件摊在桌面上,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祝冬青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下意识抬手去拿,可是比她慢了半拍。仅一瞬,那几张纸便被人夺在手里。
白纸黑字,与沈荣余给她的一般无二,甚至更详细。
两份相同的档案。
事实摆在眼前,赤/裸裸的。
抬眸对上他慌乱的目光,姜春眯着眼,一字一顿开口:“你在利用我。”
“我没有,你误会了。”祝冬青缓缓摇头,“姜春,我今天下午说的很清楚,我在帮你。”
姜春看着眼前这些白花花的文件,只觉得她像个任人摆布的傻子,一切都被人蒙在鼓里。
“误会?”她浑身发凉,面带嗤笑,冷声道,“你骗了我。”
撕了手里的东西,悉数砸在祝冬青脸上,夺门而出。
祝冬青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想要拦住,嘴唇微张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角一点点消失。
嘴里仍在咀嚼着她的话,祝冬青想,如果她身旁那个碍眼的男生变得风光不再,她身边就只有他了。
他们生来就是同一种人,本应该依偎在一起,不是吗?
他没有错。
-
夜渐深,暴雨愈发放肆,在天地间呼啸嘶吼,疯狂的扫荡着每一寸生灵。
已至凌晨,裴家别墅仍灯火通明。
风声夹着豆大的雨,砸在前厅的露天石板路上,打得鹅卵石发出闷哼。一个身影跪在石板上,脊背挺直,脑袋微垂,浑身上下已经湿透。
无情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碎发黏作一团,女生的睫毛浓密纤长,被雨水迷住眼。
三楼的落地窗前,裴染收回视线,重新将窗帘合上。
她帮男人揉着太阳穴,低声说:“还在跪着。”
“性子太倔。”
传来一阵浓重的叹息声。
“藏了半辈子的事情,没想到还有一天能被人翻出来。”
沈荣余阖着眼,接着说,“我又何尝没有错?本以为帮她瞒着是件好事,到头也酿成大祸。”
“别想了。”裴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景明在下面陪着,你睡吧。”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一把黑伞护在她头顶,伞帘外如银链落地。
沈景明站在她身侧,沉着眸子看着她,眼底裹着疼惜。
“好好,没有人怪你。别跪了。”
姜春的睫毛扇动一下,身子一动不动。
“你说过的,错了就是错了。”
“是错,我便道歉。”
她的态度太坚决,黑色的眸子里全是倔强。
握住伞柄的指尖顿了顿,沈景明紧抿着唇,站在她身侧,撑着一把黑伞为她开辟一方净土。
姜春攥紧着拳头,眼睑低垂,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时间伴着雨声,一分一秒过去,地上的小水坑早被淹没,黑沉沉的天仿佛要崩塌下来。
她的膝上磕着几块小巧的鹅卵石,白嫩的肌肤通红一片,单薄的衣服早就皱巴巴的不成形。
不知过去了多久,地上的人身子似乎摇摇欲坠,沈景明心一沉,连忙蹲下来,才看清她早已粉红的脸颊,冰凉的指腹上去,滚烫一片。
他搂过她的腰,不管不顾地抱起人,便往楼上跑。
怀里的人还有意识,轻哼一声,硬撑着身体,伸手抗拒的推他一下。姜春仍是敌不过他的力气,只感觉身子飘在虚空,软绵绵的,如一叶扁舟不着归处。
额间愈发滚烫,红扑扑的脸颊实在骇人,眼前朦胧一片,挣扎一下,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
医生赶忙拎着药箱跟进屋,退烧,输液。
佣人忙进忙出,轻手轻脚地折腾一夜,天蒙蒙亮时,她的烧才彻底退下去。
手背再探上她饱满的额间,总算恢复如常的温度,床边的人总算松了口气,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忍不住顺着她的眉眼往下滑,温凉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脸颊。
沈景明眼底的疼惜与温柔汇作一团,低头亲了亲她,才揽着她的腰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宝贝关你西红柿的营养液x6
爱你~
这章评论发红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