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菁转了转身子,抬眸看着晚琉光的面容:“阿娘。”
“嗯?”
“我想听故事。”
晚琉光轻轻笑了笑,伸手挽开莫菁的贴在脸颊的发,低头慈爱地看着莫菁。半晌,转头看向木桌上染着的烛火,道:“可惜,阿娘不会讲。”
莫菁摇摇头,说:“我想听阿娘的故事。阿爹对你不好,你喜欢阿爹么?”
闻言,晚琉光微微一愣,如玉的面容在那一刹那有过恍惚的神情。
“故事么......?阿娘的故事……阿娘都快要忘了。”说着,晚琉光重新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身边的莫菁:“阿娘还如你这样小的时候啊…….”
当年的晚琉光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的时候。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左右,自出生起便是生活在僻静的小山村。因简陋的家中一无所有,家中父母为生计所迫,不得法,那一日便要将她送去勾栏院,换几个钱,不至于一家三口饿死。
可是,小姑娘还没被卖到勾栏院便有山寇入村屠杀抢劫,与小姑娘一同生活的村民,小姑娘的父母无一幸免,本来她也是要死的,刚巧有位年轻公子策马经过,救下了小姑娘。有人说,他是彦稽朝最有名的战神,年轻俊美,战功赫赫,因带兵至此,白马扬鞭,一时机缘才救下了小姑娘………
那一年,救了她,将她捡回府中的年轻公子战胜归来,正巧赶上帝都城的灯节,彦稽朝一年之中最盛大的集会。年轻公子的面容被夜魅的面具遮住,手里牵着她的小手,末了,含笑亲手为她系上御寒的锦缎披风,兜帽下小姑娘小小的脸庞也戴上青媚狐的面具,他牵着小姑娘的手走过帝都城最繁华的大街,年轻的公子不知道,那时小姑娘心里藏着浓浓的欢喜。
她虽生在偏远之地,但是对于灯节这个全国性的大型节日还是知道一二的。比如说,戴着面具的二人不被人群冲散走到了尽头,那么即使他们不放莲灯祈愿,携手白首的愿望还是能实现的。只可惜,年轻公子并不太深究这些。回去后,他冠以小姑娘晚姓,坐在玉簟上,手抓着手一笔一划亲自教小姑娘写上他给她起的名字。
那时,她还不识字,便问他:“你教我写的是什么?”
年轻公子笑。
那时,小姑娘歪着脑袋转过头看向他,眼中闪着疑惑,问他:“是你的名字吗?”
年轻公子摇头。
小姑娘又问:“那是我的名字?”
年轻公子低头看着她,点头,眼中笑意微现。高高束起的长发,发梢扫在肩上,飞目入鬓。
“啊!”
在公子怀中的她有些惊讶,连忙低头看着宣纸上未干的笔迹。那一刻,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时这般好看。伸出指尖,一边读一边指着形若龙舞的毛笔字:“二,妞……咦?多了一个字?”
她又复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年轻公子那一瞬间,眸中笑意更深,瞳仁中漆黑柔亮恍若墨玉。拿起她的手,指尖点在她小小的掌心,一比一划,一直重复。
她知道年轻公子在写字,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不识字。
那一刻,小姑娘有些苦恼,因为她不知道年轻公子到底在写些什么字。但她却不愿意打断。
良久良久,终于,小姑娘好象明白了,年轻公子在她掌心上写的字就是刚刚宣纸上那三个字。
“阿云,此次朝中觐见帝君,你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当然认得这把嗓音,那是一个她初初见面便最讨厌最讨厌的人的声音。
果然……
来人不打招呼,着一身墨色绣纹宽袖云袍。开门而进便看到了坐在案台前的两人。朗笑道:“啊哈,原来咱二妞小丫头也在这儿。”
小姑娘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许你叫我二妞。”
“哈哈,乖嘛,别生气。二妞多好听啊,如此霸气高端,闻风丧胆……二妞,二妞……”
“坏蛋,坏蛋!”躲在年轻公子里,她有些委屈,却无可奈何。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想留下来。
从她懂事以来,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过自己名字有什么不好听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山野人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字。因为在家排名第二,家中阿爹便给她起名二妞。她也从不介意别人怎么叫她。但是小姑娘心中藏着小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从年轻公子救下她的那一刻起便生根发芽,即使自己努力地想要压抑亦要开出最灿烂的一朵花来。所以,每当宋洛那略带些调侃和嘲笑地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姑娘便羞耻地知道自己和那公子的云泥之别。
晚云,从知道年轻公子的名字那一日开始,小姑娘便知道,那是天上最高高在上,高贵而无法触摸的云;
二妞,那就是地上最经人践踏的泥。仿佛,泥唯一的用处便是经人践踏。
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
宋洛停止调笑,坐在一边,目光瞥到案上的宣纸,审视起来:“晚琉光。琉璃之光,如琢如磨。”顿了顿,他转过视线看向依旧怒视着自己的小姑娘:“哈,二妞,你有新名字了。”
自那一日起,她不再是偏远山村里失去双亲的小姑娘。她有一个名字。叫晚琉光。
也许,自年轻公子赐名于她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心中的那一朵花会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心,越长越深,越长越深,最终花印在心头上的勒痕成了“晚云”二字。她想,这两个字不会消散的,至死同样。
赐名那日,晚云带着她来到了听风阁,据说那里住着寒玉长夫人,也就是晚氏长子之正妻。寒玉此人掌管着府中除涉及朝中政事外的一切大小事物,可以说是晚氏宗族一大半个当家人,即便晚云是宗主,但那仅仅是对外。因他在宗族之中并不得势。要收养晚琉光一事,便是需要向长夫人请示的。
初夏临近,舞尽菡萏尽风月,淡月云来醉颜红,艳莲恨飞如云丝,无奈风烟悒尘空。凝露一夜染地,朦胧烟色成风柔洒苍空,叠荡水色,流连烟波。
台上的戏子依旧捏着腔调唱着曲子,奴侍恭敬地立在一旁。
台下那位长夫人神情慵懒地躺在铺了雪狐毛毯的长椅上,半闭着双目悠然听戏。
那位长夫人,眉入云鬓,但其实,是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因为丈夫长年患病,加之前些年她两岁的儿子早夭后便一直不得所出,她便做主为自己的丈夫再纳了几门妾照顾她的夫君,如今,虽说其夫君体弱,但那几门妾亦为其夫君生得几男几女。而因晚氏宗族中如今辈分最高的长子患病之缘故不宜劳费心神,秉着长嫂如母,家中地位便数她最高,故而宗府之内,重要内务,向这位长夫禀告,方才妥当。
见到寒玉长夫人的第一眼,晚琉光曾想,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让所有人都信服于她?
此时,却见寒玉长夫人缓缓张开双眼,看着晚琉光说道:“你是阿云属意收养的女孩,本该他到底为晚氏的宗主,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些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你知道冠了晚姓意味着什么?”
闻言,晚琉光只是看着长椅上的女子,又看看旁边的晚云,而晚云只是对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晚琉光复看向晚氏长夫人,眨了眨天真且懵懂的眼,摇头。
“香,李,公良,晚,是彦稽朝除却皇姓君姓外最最尊贵的姓氏,往后,若你冠以晚姓,你便要记住,它带给你殊荣的同时,你也必须要有随时为其牺牲的义务。”
“是会丢失性命的意思吗?”
闻言,寒玉长夫人也只是指骨扣鼻轻笑:“也未必是,但是你可能会失去自己认为最为重要的东西。”
她想不通,抬眼偷偷地看了一眼年轻公子,而后对寒玉长夫人说道:“我会不能呆在公子身边吗?但是,我想要晚姓就是想要永远呆在公子身边啊!”
寒玉长夫人微微一楞,半晌,看着晚琉光才缓缓恢复冷淡如水之神色,轻笑道:“你会如愿的。阿云,你带她下去吧,我乏了,想小憩一会儿。”说着便闭上双目。
晚云颔首便带着晚琉光离开。末了,晚琉光听到身后寒玉长夫人向旁边的侍女吩咐道:“让台上的先别唱,我想清静会儿。”
再回眸看了一眼,却见莲花池中红莲吐着艳若碧血的芬芳,而寒玉长夫人睡在长椅上,依旧淡弯着长眉,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难忘,宛若世间最美的一幅画。旁点燃的香烟萦绕,袅袅升起,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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