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咕咕

    第37章不怨别天长

    一名普通的人类武士,要如何抗击曾为旧时神明的对手?

    就好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差距太大了。

    如果是平时的岩胜,怎么可能不去考虑,他和八尺之间,各种力量的对比、此战的利益得失、拼着疲敝之躯战斗下去的后果?

    但是现在,所有的算计、顾虑与彷徨,全都见鬼去吧!

    这是杀死缘一的凶手。

    岩胜在九年前的孩提时代,曾经深深地重视着他的兄弟。弱小的、可怜的、被父亲漠视到几乎在出生的第一天就被杀死的,血亲。

    一方面是锦衣华服,一方面是麻布甚平;一方面是玉盘珍馐,一方面是粗茶淡饭;一方面是精英教育,一方面是不闻不问;一方面是远大前程与光明的未来,一方面是十岁的沙弥和终生的僧侣。

    双生兄弟的兄长,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母同胞的弟弟,是不言不笑万事万物无动于衷的聋哑儿。

    母亲总是对他念叨,要保护缘一,要照顾缘一,因为你们是兄弟。

    那时他总在想,等他成了家主以后,一定要对缘一好点。

    把他从寺庙接回来,住到比三叠大得多的房间。给他找一位与他的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妻子,要像母亲一样温柔虔诚会照顾人。

    父亲的意志,他太弱小了,还无法抗衡。总会有能够强过父亲的一天,总会有能够保护年幼之时尚不能保护之人的一天。

    他的目标,可是成为天下最强的武士啊。

    怎么能够容忍不知道哪里来的妖怪,草率地终结掉弟弟那短暂而又悲惨的人生呢?

    无论是对他尚未出世的孩子,怀有的恶念;抑或是对于他失踪已久的弟弟,犯下的恶行。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同样是九年前的孩提时代,他也曾经深深地嫉妒过他的弟弟。

    缘一有着出类拔萃的天赋。他浑不在意地描述出来的“透明的世界”,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啊。

    无论是对手,还是队友,所有人的弱点、暗伤、罩门尽收眼底。

    力量的运转、血液的流动、心脏的盈缩、肺部的膨收、骨骼关节的运动,如同透明一般。

    自幼以来千锤百炼的战斗技巧,在这样的天赋面前,愚蠢粗糙得像个玩笑。

    缘一在初次对战时体现出来那些战斗素质:

    精准的打击、冷静的态度、连贯的动作。

    在发起攻击的那一瞬间,他没有任何犹豫与迟疑,更没有握不住刀的情况出现。

    这样的一个人,却在瞬间击昏父亲的部下之后,因为不喜欢伤害他人的感觉,不再提做武士的事。

    ——凭什么我求之不得的才能,你唾手可得,却只想着去玩什么双陆放什么风筝?

    让双陆和风筝见鬼去吧。

    软弱无能的次子、被父亲忽视的孽子、直到七岁还要缠着母亲撒娇的废物、抱着一根蠢透了的笛子笑得那么恶心的幼稚鬼,也见鬼去吧!

    可是缘一失踪以后,他在深深松了一口气之余,涌上心头的,不是快乐,而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愧疚和懊悔。

    缘一才七岁。遇到山崩、遇到猛兽、遇到土匪和流民,会发生什么?

    他并没有真的诅咒缘一去死,他只是……他只是……

    是在愤怒什么呢?是在恐惧什么呢?

    ——如果缘一的天赋被父亲知晓,那么天差地别的日常待遇,恐怕就要一日之内逆转了吧!

    那种天赋,是不是只有受诸神宠爱的幸运儿才能拥有?

    住进三叠的小房间的人,会是他岩胜;三年后被关进寺庙的人,会是他岩胜;不被教导识字习武的人,会是他岩胜;永永远远无法实现成为天下最强的武士的梦想的人,也会是他岩胜。

    就算物质待遇不足惜,梦想破灭也不值得愤怒和恐惧吗?

    甚至生出怨恨。怨恨他的出生,怨恨他的存活,怨恨他的能力,怨恨他所拥有的而自己没有的上天的馈赠。

    有着这样的天才,为什么不去死?

    有着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轻易死去?

    在缘一失踪的九年里,无数次的噩梦中,软弱但是幸运的弟弟,像上杉家的养子一样,成为了其他城主的养子,招兵买马,打回继国家的领地,与他兵戎相见。

    现在这个妖怪、这根难啃的硬骨头说,人是她吃的,味道不错,要是他有多余的儿子的话,她还可以再吃一顿。

    以前总嫌弃生活过于平淡,成为武士的梦想实现之后,就好像无所事事了一般。

    继国家虽然没多大势力,总不会比木下藤吉郎的出身更卑贱。争霸天下,哪个男人不想试一试呢?只不过总觉得没太大动力。

    他确实不愿意再次见到缘一,但也不可能愿意切实得到缘一的死讯。

    人生的道路,是多么漫长。

    可惜他的旅程,说不定要到此为止了。

    为·死·去·的·弟·弟·复·仇。

    保·护·未·出·生·的·孩·子。

    早就比父亲更强大的他,再也不会遇到那样碍眼的天才的他,连缘一的尸骨也不得见的他,要遵循一次母亲的教诲了。

    太刀碎掉了,胁差太短,对战高大如小山的妖怪,尽显劣势。手中握着的打刀,裂痕出现,连刀纹都不怎么看得出。

    劈、砍、斩、刺、挑、勾、压。

    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

    “这是我自己做的笛子,以后只要缘一吹响它,哥哥就会来到你面前保护你啦!”

    身经百战的身体,千锤百炼的战技。

    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

    “我会将兄长大人所赠的这支笛子,视作兄长大人。即使天涯海角,也永不言弃。每日绝不松懈锻炼自身。”

    愤怒和恐惧于弟弟的天赋的兄长,惊悉始终念兹在兹的潜在威胁,被他人消灭掉以后,没有半分庆幸。

    ——总是笑得那么恶心的你,在临终之前,有没有吹响那支废品一般、音调根本不准的破烂笛子呢?

    ……有没有像我一样心生怨恨,怨恨许诺了“在你吹响笛子的时候就会来到你身边”的我,到最后却爽约了呢?

    脑中有什么滞涩晦暗的意识,开始流动。陷入瓶颈期、止步不前许久的刀法,圆润意转。

    汗水淋漓模糊了的视野中,最后的力量,全部的心神,灌注于发出不祥的咯吱咯吱的响动的打刀之上。

    身陷永夜,期许光明,该当如何?

    刀光若白虹,恰似月色静静流淌,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温柔静谧地,第一次成功侵蚀了旧日神明自发的防护结界。

    明月可照亮暗夜。

    这一击,斩断妖魔之踵。

    蹬地而起,踏在妖魔之躯借力,如同预想那样成功地于空中转体,月光般的刀芒疾刺堕神左眼。

    八尺发出暴怒的咆哮,无论是作为神明时期,还是暗堕为妖以后,多少年来,她从不曾为人所伤。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这是奇耻大辱!

    逗弄的心思烟消云散。

    堕神盛怒之时,起手便是闪烁着无尽雷光的黑色风暴,周身气旋凭空涌动,来自远古的威压,顷刻间便令岩胜几乎动弹不得。

    高大得不可思议的女妖,狞笑着卷起攀在她身上的蝼蚁虫豸,只待狠狠掼落在地,即可将他化作肉酱齑粉,叫大风吹散到沼泽的烂泥里,为苇叶的养料。灵魂也要捏住吃掉,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闪烁的雷光扰乱视线,被卷起到十数米高处的岩胜闭上眼睛,怀着宁肯自伤三千、也要伤敌八百的觉悟,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明月当不惧云翳。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筋疲力尽的打刀,在掷出之刻便截截断裂,每一片都反映着黑色风暴中的雷光,照射着长发濡湿散乱、汗水与尘土迷了眼的武士平静的脸。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没有降临。

    岩胜睁开眼睛,抬起破碎不堪的衣袖,擦去遮挡视线的污渍。

    垫在他的身下、减缓了他坠落的势头的,是高大女妖连着大半截前臂的手。

    仰头望去——

    烈日之炎割裂永无止境的夜空,灼热阳光撕破浓重的黑,喷涌的堕神之血,溅出满天虹色。

    一之型·圆舞,拨云见日。

    二之型·碧罗天,赤日炎炎。

    三之型·烈日红镜,日中必彗。

    高齿木屐踏空不坠,纹绣着六角梅的和服纤尘不染,正午的太阳不吝于挥洒光与热,为背对妖魔的战国贵公子,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轮。

    恍若神佛降临。

    片刻之前,尚在狂暴的堕神,悄无声息地四分五裂,在日光下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散入芦苇丛的千枝万叶,消弭于无形。

    太阳驱逐了永无止境的黑暗。

    日光照耀了寒冷刺骨的永夜与迷雾。

    继国岩胜的心,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地压着肺叶,传染得肺也化作了拙重生硬的冰冷石头。

    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多么陌生的一个人。

    过度压榨身体潜能的后果,是危机解除之后,四肢百骸绵软得抬都抬不起来。无处不酸 ,无处不痛,如果不狠狠揪住胸口的布料的话,甚至无法呼吸。

    头痛欲裂,大脑一片空白,思考停止。

    无名的怒意,是林场草原中的一点野火,但凡点燃,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可有什么奇迹,可有什么人,阻止得了熊熊燎燃、誓将天地焚烧殆尽的业障之火?

    岩胜叫不出天上神明的名字。只觉得自己与那人,在这一瞬间,离得极远极远。

    远过千重山。

    远过日月之距。

    ——不过转念一想,是不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相隔,也是这么远?

    一直都……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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