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构伸手抵住了秦誉的肩膀,缓缓从他手臂间退后了许多,她抬眼瞧着他,亦是淡淡回道,“横生枝节,殿下无惧,微臣又何惧。”
横生枝节,这是拿了话在教训他。
倒是没有否认与他坐在一条船上的处境。
秦誉松了手,面上也并不生气,按了他的性子,原本是有心要拿话再逗一逗苏构,要说上一声,这古往今来但凡是结个盟的,可是得要说清楚了,是结的这兄弟盟,还是那鸳鸯盟。
外头急匆匆赶来个小太监回了一声有事要禀,苏构认得他,是信阳公主府上的阿大。
“殿下。”
阿大弓身行了个礼,像是要避讳着苏构,只靠近了秦誉的身前,含糊说道,“姑苏的老大人惦念着殿下。”
苏构将目光落在秦誉的面上,姑苏的老大人,说的是曹世蕴。
秦誉点了点头,面上的懒散收起了几分,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阿大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秦誉瞧了方明一眼,方明便心领神会地另外准备车马去了。
“苏构。”秦誉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从后头的小太监手中取过了那柄折扇,递到她的面前,“本太子再送你一个人情,记好了,金陵城里头,保住了自己的命,才有机会救别人的命。”
苏构伸手接了那柄扇子,并不明白所谓人情是哪一笔人情,只分明感觉到秦誉是话里有话。她瞧见他利落地转过身,招手吩咐了一声放人,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刑部大牢。
曹世蕴将要讲的话,对他这样要紧。
她顿了片刻,也一样踏了出去,外头的秋风已经吹起来许多萧瑟,她手里握着那柄扇子,心里头想着的,却是姑苏草堂悬挂在门前的那副对联。
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一晃十五年,木头掉了漆,早已是斑驳旧了,前人发心声持以自省,后头来的人,瞧见的都是红台上头经年累月的无情消磨。
她平淡地望向秋日里头阴沉沉的天空,静静说道,“林氏不绝。”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天公听。
困在刑部大牢两日,苏构如今脱了身,先回了一趟朱雀巷的老宅,见到阿福歪坐在门口,怀里头还抱着一只熄尽的灯笼,睡的很沉。
她轻轻拍了拍阿福的肩膀,低声叫道,“阿福,回屋里头睡罢。”
阿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见到是苏构,高兴地叫了一声大人,“大人可算是回来了!”
苏构轻轻笑了笑,“怎么在这儿睡了?”
阿福便回道,“不知道大人几时回来,怕天黑了瞧不见路。”
苏构沉默了片刻,“天总会亮的。”
阿福听得模糊,只是点头应道,“是。”
又见到苏构穿了一身玉色圆领袍回来,愣了愣,也没有多问,苏构平日里不许他多问朝廷里的事情,怕平添了是非,他也就养成了不问的习惯。
阿福站起来把门敞开,将苏构迎了进去,见到她面带倦色地往后院走,忍不住说道,“大人。”
苏构便回过头瞧着他,就听到他带着些藏不住的后怕说道,“小的还以为……大人也会像少爷一样,突然就回不来了。”
苏构怔了怔,垂了眼睛片刻,淡淡道,“阿福,你家少爷的公道,我会替他讨回来。”
阿福怀里头还抱着那冷透的灯笼,心里头却像是忽然燃起了一把火光,他点了点头,轻轻欸了一声。
穿过了一道秋风,落在了人的心头上。
苏构将秦誉的圆领袍换了下来,另外换了一身平日里的公服,青色常显得人清冷,衬在秋色里头愈发苍白,那柄人间富贵的折扇摆在案头,她拿起来瞧了半晌,又重新摆在了案上。
她伸手理正了衣冠,仍要出了门去。
阿福担心他家大人的眼疾,原想劝上一劝,见到苏构换了一身公服,显然是有事要办,只得不大情愿地将门让了开来。
“大人。”阿福忽然想起了件要紧事,便开口说道,“昨日入暮时分,赵公府上的人来过,说是得了赵家公子的吩咐,想要取回三日前晚上借给大人的那只赵府灯笼。”
苏构的神情沉凝了片刻,问道,“你如何回的话。”
“大人三日前上值后便没有回来,小的不敢贸然说出来,见他声称要取灯笼,便将前阵子秋诗会大人提回来的赵府灯笼给了那小厮,将他打发走了。”
苏构点点头,低声道,“嗯,我心里有数。”
阿福见到苏构的神情虽然宁静,语气里面不自觉带了几分肃然,心里头知道他家大人遇上的事,怕是难极了。
他打起精神挂了个笑容,应道,“大人万事小心。”
苏构应了一声,趁着天色还早,重新回了翰林院。
五城兵马司的人一直守着正门,进得出不得,见到苏构着了一身翰林青服过来,只要进去求见,爽快地放了行。
翰林院自古清贵,进翰林与入内阁不过是鱼跃龙门,一举得成,是以五城兵马司的人虽然不许里头的人出去,倒也没有过多为难。
韩侍讲年纪大,又持重,领了人在经筵讲堂修起了大裕朝的文史,倒是稳住大小翰林和庶吉士,没生出什么另外的乱子。
苏构另外打听过,徐平章点了巡兵过来,要检点藏玉馆的科举卷子,少了翰林院的人不行,就挑了北臣出身的宋大人协查,如今人还在藏玉馆,徐平章倒是不在。
大约是去了刑部提审杨乃文父子了。
北臣。
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苏构虽然品级不高,却也大约知道一些,赵丰年是南方仕子出身,大裕朝属江浙一带富庶,进士数量极多,又定都金陵,是以朝中官员,南方臣子人数者众,陆匡义出身在北方的世家,虽然百年大族,却压不住赵丰年背后的南臣,朝中势力涌动,不过是南北利益之争。
她径直去了藏玉馆,里头只有宋大人和三两个巡兵,那些巡兵认得苏构,见到她从刑部大牢须尾俱全地走了出来,还回了这翰林院,掺了点心思也没有多做阻拦。
藏玉馆极大,除了大裕朝历届科考卷子,还藏纳了前朝至今浩瀚文史,检点书册是个繁琐的活计,五城兵马司的巡兵已经在翰林院耗了三两日,眼瞧着往后头仍然是一场拉锯战,不由生出了几分散漫。
宋大人独自搬了检点的记册,按着前年科考的造册挨个点着数目,苦着脸也不敢说个不字。
“宋大人。”
他回头瞧见苏构,毕竟是同僚,先开口关心了一声,“可是刑部放的人?”
苏构点了点头,又说道是陆大学士开的恩,她心里头感激,想来瞧瞧可能帮上些手。
宋大人哎哟一声,伸手就要去拉苏构,被她微微退开了,也不觉得尴尬,另外拿了一本册子靠到苏构的身边,低声道,“我的祖宗诶,苏编修可不知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可是捅了天了。”
苏构只拿眼光瞧他,就听得宋大人将声音压的更低了,说道,“册子虽然没查完,可却是论着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来检点的,一查便缺了赵修撰的状元头名卷子。”
苏构不动声色地问道,“传出去,宋大人这是要得罪了赵公。”
宋大人面色更加难看,“可不是,可若是查不出来,得罪的怕就是陆大学士了。”
“再者说了,这册子检点间便要见底了,瞧这样子,怕是只独独缺了这一张状元头名卷子,探微啊,你可要救救为兄!”
苏构听着宋大人说话间便改了个口,称了她一声探微,便从另一排架子上取了一本稍落了些灰的造册递过去,静静道,“这是春闱开科时的登记造册,里头有全部的贡生名册,凡入金陵者,皆在此处。”
见到宋大人一时不明白,苏构笑了笑,说道,“殿试的名册中,若是寻不出第二个没了卷子的,不如翻一翻殿试前的春闱,若是能寻出一二缺了卷子的,一道报上去,在赵陆二公面前,都好有个交代。”
宋大人一拍脑上乌纱帽,深以为然,“愚兄受教。”
苏构瞧了瞧外头即将入暮的天色,与那一日秋诗会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忽然另外问道,“宋大人那一日从风雅集出来,可瞧见了门前的对联被人挖走了?”
宋大人愣了愣,思索着回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像是太子殿下着人将那副木联挖了,还吩咐了就这么空着,不许再挂。”
“可知道为何?”
“说是太子殿下中意原先挂着的一对联儿的意趣,见不得如今这副招贤纳士的对联作假清高,便命人挖了。”
他叹口气,忍不住说道,“宫里头这位小爷向来跋扈,这哪儿能知道是哪一个字哪一句话碍着了他的眼,再说了,原先得了他欢喜的那副对联,听说摘下来已有了十几年,店家也是奇怪,遮遮掩掩的,生怕人家知道他原先挂了个什么联儿似的。”
苏构闻言沉默了许久,似乎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宋大人瞧了一眼手里头的册子,仍然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都是托了宫里头这位小爷的福,可真是……”
末了也没吱个声儿,只把余下的话儿往肚子里头咽。
苏构刚从横生的枝节里头脱身,又想到了赵润之命人来讨要的那只灯笼,淡淡接了一句,“是个王八蛋。”
宋大人张着个嘴巴,险些在秋风里头闪了他的舌头。
可真是,大实话。他在心里头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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