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雀囚笼上

小说:艳臣郎 作者:过期白开水
    金陵城里头的,都是滔天富贵。

    苏构昨夜便大约猜到了辛砚的身份不寻常,倒没有想到阿福领回来的还是个闲不住的祖宗。

    “福德楼的汤包?”她将手中早已熄灭的灯笼靠在了门后,就听到阿福向他诉苦。

    “大人,”阿福苦着脸说道,“朱雀桥边的书生瞧着穷酸,吃食倒是精细,只肯吃福德楼的汤包,一早给他倒上的清茶,他只闻了闻,就放在前头吹风了。”

    倒是和秦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做派。

    苏构不免笑了笑,“那只能劳烦我们家阿福,跑一趟福德楼。”

    阿福伸着脖子啊了一声,“大人,福德楼可是达官贵人才去的地儿。”

    苏构点了点头,笑道,“你家大人是翰林院七品编修,去一去也无妨。”

    阿福愣着神儿往外头走,走出门几步又回头瞧了瞧他家大人,一时间也记不起来他家大人是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便咬着牙想到,福德楼便福德楼罢,权当买他家大人一个高兴。

    他家大人,可是金科探花郎,翰林院七品修编,将来可也是要做那达官贵人的。

    苏构一夜没睡,积了些倦意在眼底,她闭了闭眼,将那些都泯去了,便抬脚踏进了前院。

    前头是个庭院,种了些寻常的草木,只有一个置茶的小案在其中。

    辛砚是个闲不住的,卷轴从案上堆到了地上,一边捡着支笔墨坐在地上描画,一边唉声叹气地埋冤着阿福不肯叫他连他的画摊一并儿领回来。

    叹完气瞧见苏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前头,吓得话都说不囫囵,“探……探微兄?”

    苏构没说话,伸手翻了翻他堆作一处的卷轴,一一打开来瞧了瞧,一直到寻着上回瞧见的富贵花鸟图时才停了下来。

    那上头画的是花鸟虫鱼,花是富贵花,鸟是富贵雀,虫鱼也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

    画未见得是什么好画,一手字倒是真风流。

    写的是,我乃人间富贵花。

    辛砚生怕苏构一把火把他的画都点了,期期艾艾地说道,“愚兄久不作秦淮画,探微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又想到自己方才叫了福德楼的汤包,生怕惹急了苏构,连忙又道,“不必福德楼的包子了!”

    取舍了片刻,叹气道,“凤翔楼的元宵也凑合。”

    苏构瞥了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从袖子里头拿出了秦誉的那柄折扇,打开来瞧着上头人间富贵四个字,对着花鸟图比了比。

    辛砚伸了脖子过来瞧了瞧,见到那柄扇子便咦了一声,坐回到他的地面上,权把自己当作了哑巴。

    “扇上这几字不拘一格,比你这画上更潇洒几分,倒是好字。”苏构头也未抬的赞道,一句就勾着了辛砚的神魂。

    辛砚哪里忍得住,“苏兄好眼光!那是含章灌醉了我,说是……”

    似乎是突然发觉说漏了话,辛砚瞪着一双眼睛把余下的话都憋了回去。

    “说是什么?”苏构淡淡问道。

    辛砚见事已至此,只得支支吾吾了半晌说道,“说我平日里像是个装在老学究套中的人物,好好的字都被规矩拘住了,便拿酒将我灌醉了,叫我只管写便是。”

    难怪她原先瞧着折扇上那几笔大字,总觉熟悉,却不得其法。

    又听到他试探着问道,“苏兄也觉得这字好?”

    苏构也不知道是该笑辛砚的酸儒气,还是该笑他的后知后觉,只得直接问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扇子,你口中的含章,是太子殿下?是你祖母那一支的族兄?”

    秦誉若是辛砚的族兄,金陵城里头能这样说道的,只有忠定侯府的小侯爷徐璧玉。忠定侯府如今的老太太原先是先帝皇姊,靖和大长公主。

    苏构抬眼瞧着他,“你是忠定侯府上小侯爷?”

    辛砚期期艾艾了半晌,试探着说道,“苏兄觉得我是,那我,便是?”

    见苏构神色平淡,瞧不出情绪,他又委屈道,“那我不是?”

    苏构见他面上端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忠定侯祖上是大裕朝开国功臣,老太太又是大长公主出身,皇亲国戚四个字犹嫌分量不够,怎得养了辛砚这么个做小伏低的小侯爷出来。

    她叹了口气,躬身揖道,“下官苏构,见过小侯爷。”

    辛砚见苏构如此,连忙起身一样揖道,“苏兄客气,叫我温如便好。”

    温如是他的字,那含章应是秦誉的字罢。

    含章,包藏美质者,誉名美也。

    竟配了秦誉这个天生纨绔。

    “小侯爷,苏某有一要事,你须得老实答我。”

    苏构将扇子收起来,瞧着徐璧玉说道,“国子监红帖案,杨乃文之子杨谦口供中提到曾请代笔替其作了文章,却说不出那人是谁,你瞧瞧可认得。”

    她伸了伸手,另外将徐平章送来的文稿递到他的面前,

    “写的是,正士风以复古道。”

    徐璧玉缩了缩脑袋,闭着眼睛说道,“这等机要之物,我看不得,看不得。”

    苏构敛正了容色,淡淡说道,“红帖案牵连甚广,刑部刚查到文渊阁小太监头上,那小太监便自尽了,如今是那杨谦说不出代笔之人身份名姓,才成了悬案。”

    她随手自地上取了一卷字画,展开在他的面前,“若有案中人得了你的笔迹,与这文稿只需要对上一对,便再清楚不过了,忠定侯府的小侯爷若是也牵扯进此案中,朝堂之上怕是掀起滔天巨浪。”

    “辛砚,你若信我,便要与我说实话。”

    她这一声仍叫了他辛砚,便令他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是我。

    “杨谦在何处寻的你?”苏构问道。

    “风雅集。”又皱着脸说道,“算起来也只是去过了那一遭。”

    难怪赵公的人这样盯着风雅集。

    “苏兄贵在翰林院,不知道国子监那些个受恩荫的监生,平日里寻代笔是常事,风雅集里头的文客多是心照不宣,收钱替笔,从不互通名姓,那一次杨谦要寻人作文章,我那时……”

    他瞧了瞧苏构平淡的脸色,委屈道,“我那是一时手痒……”

    “你去了杨御史府上?”

    徐璧玉点点头,“说是手里的帖子要紧,要亲眼瞧着我写出来。”

    苏构便问道,“你可曾带走了什么物件?”

    “物件?”他愣了片刻,想了想才说道,“杨谦得了文章觉得高兴,随手自案上塞了几本文集送与我,我并不喜此等时文,便一直丢在书囊中。”

    苏构心里头便有了数,约摸是那杨谦不知轻重,将赵陆二公想要的东西信手塞进了徐璧玉的书囊里头。

    辛砚常在朱雀桥边画画,身份是假的不提,地远又偏,过往都是下九流,倒不曾被抓住了身份。

    她思忖了片刻,秦誉叫她放心,是凭徐璧玉忠定侯府小侯爷的身份,赵陆二人动不得他,然而那书囊里的东西,却未必是动不得。

    她说道,“辛砚,你须得将书囊交与我。”

    朝堂上如今一盆滚油似的,红帖案牵连到了内阁,徐璧玉虽不清楚全貌,多少也知道轻重,只是犹豫道,“书囊在府上收着,探微兄若是想要,愚兄回府取来便是。”

    苏构摇了摇头,“你今日进了我的门庭,再踏出去势必被人盯上,等天色黑了,再作打算。”

    心里却是已经有了计较。

    徐璧玉点了点头,就听得苏构问道,“小侯爷可识得时素行此人?”

    “上回在朱雀桥边便听你提过,是何人?”

    苏构见他如此,便知道他不通内情,便改而问道,“小侯爷既有如此文才,为何不去考取功名?”

    这话像是戳到了辛砚的痛处,就见到他蔫着脑袋说道,“祖母她不爱瞧见我碰这些东西。”

    “我也不知道是为何。”徐璧玉叹气道,“祖母她待我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便是不许我考功名,更不许我踏足朝堂半步。”

    “苏兄有所不知,我本也无心此道,只一心爱画罢了,结果被祖母瞧见了我的字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府里头的书房都封了起来。她不许,我便不好迕逆长者,平日里都是偷偷出来朱雀桥边,幸得家里的小厮替我遮掩,才消磨了这些日子。”

    “不许?”苏构淡淡问道。

    他垂着脑袋,眼底是意难平,“苏兄也是文人,便知道但有所抒,必求回应,除了含章,也没有第二个人再认真瞧一瞧我的画,祖母要我放下这些,叫我心里头如何放得下。”

    苏构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不喜富贵,却画富贵画儿,是因为想要有人瞧一瞧你的画?”

    忠定侯爷徐廷与夫人早逝,侯爷的爵位本应早早落到徐璧玉的头上才是,听闻是靖和大长公主与今上有不睦,一直闭门锁户,也不肯奉诰劵至礼部,今上便也按住了不提,忠定侯府的爵位便就此悬了空。然而每逢年节,圣上又会赏赐极隆重的节礼,以彰显隆宠不衰,外头的人轻易不敢怠慢,仍是称徐璧玉一声小侯爷。

    这些早年的风言风语苏构也曾听过一些,忠定侯府上下如今也俱是闭门不出,鲜少与人往来,凭谁也想不到,朱雀桥边的穷酸书生,竟是忠定侯府的小侯爷。

    阿福提着个食盒回来,跨过门槛叫了一声大人,便将手里的食盒拎到了辛砚的面前,“书生要的福德楼汤包,可真是个尊贵人,就跟戏文里头的小侯爷似的!”

    徐璧玉听了这话也没应声,将食盒打开来瞧了瞧,似乎是忽然间失了原先的兴致,瞧着满地的狼藉哀哀叹了一句,“二十余年身似客,不如大梦蓬莱中,是痴人说梦,是痴人说梦罢了。”

    阿福哪里听得他这些丧气话,只管心疼福德楼热乎乎的汤包平白便要没了热气儿,正要数落上他几声,就听得苏构忽然说道,

    “好字。”

    她俯身将地上的卷轴一一捡起,拂去了灰尘在案上放妥当了,才淡淡道,“是皇天后土有眼无珠,叫这画儿蒙了尘。”

    徐璧玉一动不动地瞧着苏构俯身为他拾画的模样,怔愣了片刻才想到,苏构是在答他前一刻的问话。

    苏兄也觉得这字好?

    好字。

    叫他那一腔愁肠都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只得责怪是汤包太滚烫,熏的人眼睛里头都挂了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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