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最近这些日子, 大理寺上下是一片喜气洋洋。大理寺卿是温如故的人,大理寺自然也算温如故的势力。温如故压过太尉郎贯之得了验收洛城渠的差事, 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由不得他这些党羽不高兴。
吴章算是其中的另类。他今年五十有九, 曾经官至御史,如今却落魄到成了大理寺中的小吏, 与陆景昭一个少年郎做了同僚。
他落到如此的原因也很简单——吴章曾与骓阳君叶怀虚交好, 两个人诗酒相和,虽然年纪相差了十多岁,却是成了忘年交。
叶家得意时,吴章并未沾到多少好处,他生性刚直, 作为御史, 从来直言进谏, 即使是叶家子弟犯错,也照参不误。若不是叶怀虚的名头挡着, 早有叶家人将这个出身寒门的倔老头子收拾了。
谁知叶家一朝倾覆,吴章也遭了连累, 从堂堂御史,被贬为大理寺一小吏。这还是因为他清名远扬, 在士林之中颇有威望,这才留得性命。
当日和叶怀虚交好的朝臣及其属下,多数都直接没了性命,其他的也贬官的贬官, 流放的流放。当权者想要收拾人,连罗织罪名也不用。
眼看着叶家覆灭,尹家崛起,先帝严玉关一番作为却未让京都变得清明,吴章这些年变得越发寡言。
“吴大人。”迎面而来的陆景昭笑着向吴章打了个招呼。
“小陆大人。”吴章还礼。他对陆景昭的印象很是不错,行事周全,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虽然为人圆滑,却还有底线在。
听闻他是吴郡陆氏子弟,肯来大理寺做一小吏,也是难得。
陆景昭笑着将食盒递给吴章:“家中下人做了些云片糕,我却不爱吃甜,想着吴大人家中有一孙女,不如将它送给你,也不算浪费。”
吴章膝下原有一子,后来染病去世,儿媳和离回了娘家,只把唯一的女儿留给他和老妻抚养,如今也不过七八岁。
吴章出身寒门,家境贫寒,官至御史时也从不收受贿赂,只靠着俸禄生活。但这京都居,大不易,处处都要银钱,吴章手边常是拮据。和叶怀虚交好时,他逢年过节总会送上不薄的节礼,没有银钱,全是吃的用的,吴章便收下了,吴家的日子那时算最好过。
到了现在,吴章不过区区一小吏,俸禄微薄,只能维持温饱,家中饭菜常常是连荤腥也不见。他夫妻二人吃苦便罢了,只是让唯一的孙女陪着自己受苦,吴章心里实在难受。
自陆景昭入了大理寺,便多次找借口为吴章送些吃食,吴章推拒不过,只能受了。
这次也一样,陆景昭将食盒塞进吴章手中,不等他说什么,便快步走开了。
吴章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一旁。
黄昏时分,到了下衙的时候,大理寺的小吏们成群结队走了出来,吴章拎着食盒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西城一间寻常的民居中,吴章刚推开门,就见一个小女孩儿笑着扑进他怀里:“祖父!”
欢快得像一只小麻雀。
吴章脸上浮起慈祥的笑意:“诶,笑笑今天跟着祖母乖不乖?”
“乖,我跟着祖母学刺绣,祖母夸我学得好呢。”笑笑欢快地答。
吴章牵着笑笑的手进了正厅,将另一只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今日有位哥哥给祖父送了云片糕,笑笑想不想吃?”
笑笑吸了口口水,想着云片糕的甜蜜滋味儿,连忙点了点头。
吴章打开食盒,端出一个白瓷盘,上面堆着数块云片糕,纯白如雪,上面撒着细密的糖霜。笑笑的目光全落在云片糕上,吴章却看见食盒底部有一张纸笺。
他皱着眉取出纸笺,只见那上面不过寥寥几字:今月十五,故人来访,但请一见。落款是扶摇客三字。
吴章被惊得后退一步,坐在了凳子上,神色惶然。笑笑注意到他的异常,急忙上前:“祖父?!”
吴章没有说话,只是老泪纵横。
笑笑被吓住了,也顾不上什么云片糕,连声叫道:“祖母!祖母你快来!祖父魔怔了。”
听着声音的吴妻出了房门,见了吴章如此,也觉得纳罕:“郎君?”
吴章这才回过神来,颤着手将纸笺递给她,吴妻看了,疑惑道:“这扶摇客,是你哪位故人?”
“当日骓阳君叶怀虚,最爱读庄周,尤其喜欢那一篇《逍遥游》。他常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这是何等壮丽的场面,只恨不得身化鲲鹏,脱去这人世烦恼。”
吴妻怔怔地看着他:“所以…”
“当年叶家,还有人活着。”吴章肯定道。
吴妻有些结巴地说:“可当年叶家上下一百六十七口,除了死在火中的骓阳君,尸体不都被皇族查探之后,葬入京郊叶氏祖坟了么…”
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
吴章回答:“或许是叶氏,有什么手段,骗过皇族耳目,留得了一点血脉。”
吴妻捂着心口:“这么多年了,他们回来做什么?京都已经没有叶氏了…”
自己的夫君已经被叶怀虚连累得丢了官位,如今他们还想将他牵连进朝堂斗争的漩涡中么?
吴章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当然也想到这一点:“叶家的人回来,当然只可能是为了翻案报仇。可当年的事,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所谓复仇,只怕是镜中月水中花。”
“那郎君可还要见他们?”
“见。”吴章的回答却出乎吴妻预料。
面对她不解的目光,吴章解释道:“当年我与骓阳君交好,算得上知己,叶家遭难,我却为了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就算吴章清楚,哪怕自己说了,也无济于事,只会白白赔上一家性命,可他心中总是愧疚的。
“如今叶氏来人,无论如何,总要见上一见,否则我心难安。”吴章说着,摇了摇头。
吴妻只道:“我不懂这些事情,家中大事一向是郎君做主。只希望郎君做决定时,多考虑几分笑笑,你我残躯,笑笑却还年幼。”
吴章道:“夫人放心。”
他心中忧虑,京都此后,恐怕将有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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