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还有什么指教。”萧鎏霜没有回头, 只轻声道,情绪平平。
沈渐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三娘子, 先帝...他是后悔了的。”
叶家覆灭之后, 先帝常常召他入宫叙话, 言语之间总是提起骓阳君。那时沈渐就知道,他心中不是不愧疚的。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 沈渐最后一次见他, 是在燃着龙涎香的紫宸殿中。还不过四十岁的严玉关已经两鬓斑白,衰弱得如同垂暮的老人。
谁也看不出,他曾是和风华无双的骓阳君并称陈国双璧的陈国君王。
多年前,他们一个是出身寻常的皇子,一个是叶家最得宠的幼子, 孔雀台中, 一群皇子站在叶怀虚面前, 严玉关的父皇温声请他选一个做伴读。而叶怀虚,选中了其中并不算出色的严玉关。
他陪着严玉关从不受宠的皇子走上帝位, 十数年相伴,成就了陈国双璧的美名。
严玉关浑浊的双眼透过沈渐, 仿佛看见了那个死在他手里,永远离开他的挚友。叶家覆灭, 相关一干人等尽数获罪,或抄家斩首,或免职流放,最后, 严玉关竟然只能从沈渐这个被叶怀虚救下的少年身上,怀念旧人。
那时的沈渐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严玉关害死叶怀虚是真,可在他死后又悔不当初也是真,自己这个与骓阳君有关联的小角色,竟也因此得了他青眼。
也是那一日,严玉关派遣沈渐去了边境,沈渐将将到了边境,就收到消息,严玉关病逝于孔雀台中,新帝严城继位。他呕心沥血毁掉叶家,为此不惜牺牲自己此生挚友,最后也只得了这样惨淡结局。
“那又如何?”萧鎏霜语气很淡,她反问道,“难道他后悔了,我小叔叔便能活过来?”
既然已经做下,又何必惺惺作态,仿佛自己是多么不得已一样。
“大将军以为,你说了这些,我便能原谅严玉关?”萧鎏霜讽刺满满。
沈渐再也说不出什么,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深沉的叹息。
终究他只是个局外人,他没有资格替谁原谅谁。
“三娘子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沈渐最后问道。
萧鎏霜沉默一瞬,而后答道:“若是不好,今日我便没有机会出现在你眼前。”
“那就好...”沈渐怅然,不论如何,她还活着,先帝和骓阳君都会高兴的吧。
萧鎏霜向远处行去,风吹起她层层叠叠的裙摆,像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京都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流。
转眼便是月余后,此时距离严城的千秋宴也不过还有七日。作为与朝廷联系紧密的落霞山也要上京前来贺寿,掌令杨钊带着三五弟子在这日赶到了京都,于一家客舍中歇脚。
那日见了萧鎏霜后,谢尧便一直留在京都附近,得了自己师父赶到京都的消息,便前来拜见,师徒两人在房中叙话。
“弟子拜见师尊!”谢尧进了门,二话不说半跪下来向杨钊一拜。
杨钊是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不像侠客更像文士。他摆摆手,示意谢尧起身:“起来吧。”
谢尧低着头:“弟子这些年东奔西跑,没能在师尊面前尽孝,心中甚是惭愧。”
杨钊想起往事,摇头道:“一切也怪不得你,不过是命运弄人。”
骓阳君叶怀虚知交满天下,杨钊也曾是其一。偏偏因为谢尧口无遮拦,害了叶怀虚最看重的侄女叶栖梧名声,两人因此淡了交情。
更让杨钊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师弟窃取密令,带着落霞山精锐弟子参与叶家灭门惨案,叶氏全族赴难,落霞山也死伤惨重。就算他最终将师弟于飞白逐出宗门,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谢尧得知事情首尾之后,始终觉得事情的根源错在自己,若不是他失言,也不至于引发这一连串的祸事。这些年,他一直奔波在外,就是想尽力帮一帮叶家相关的人赎罪。
师徒两人对此心照不宣,往事过于沉重,两人也不愿再提。
正在这时,杨钊突然抬头,看着窗外冷声道:“阁下听了这么久,不如出来一见。”
窗户猛地洞开,夏栀倒挂在窗外,笑道:“不愧是落霞山掌令,功夫比你那师弟好多了。”
夏栀觉得,她要是和这人动起手来,还真未必能赢。难得见到这样的高手,若不是主子有吩咐,自己真想和他打一场。
罢了,还是主子的事重要。
杨钊见到夏栀,心中一凛:“阁下是谁?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这样年轻又功力深厚的女子,他从未遇见过,更猜不出其来历。
夏栀摇摇头:“不是我找你,是我家主子要寻你说话。”
谢尧已然起身护在杨钊身前:“要说话,请他自己来。”
夏栀才懒得理会他:“我家主子就在隔壁,掌令若是有兴趣,便去一见。”
杨钊思虑一番,点了点头。
“师尊...”谢尧有些担心。
杨钊示意他放心,自己要自保还是简单的。
旁边房间的门在杨钊进去之后又合上,谢尧只能等在门外,心中思绪万千。
大约一炷香功夫后,杨钊出得门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不止十岁,谢尧心生不妙,赶忙问道:“师尊,怎么了?”
杨钊抬头看着虚空,良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十五年啊,他逃避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空寂的房间中,在杨钊走后,萧鎏霜盯着桌上跃动的烛火,眼神怔然。
萧子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夫人其实早就猜到一切,怎么如今还要为了这些人伤神。”
他说着,坐在萧鎏霜身边。
萧鎏霜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我只是不明白...”
“这些人自诩是我小叔叔的至交好友,最后却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
这真是太可笑了。
萧子垣揽住她的腰,温声道:“夫人何必想那么多,一切都要结束了。”
“是啊...”萧鎏霜喃喃道,“他们,都该跪在我小叔叔灵位前,忏悔——”
七日后。
夜幕笼罩大地,京都中处处灯火通明,今日是严城的寿宴,宫中大设宴席,孔雀台内外都是一片喜气。
各处店铺都打出庆贺陛下千秋的牌子,往日就热闹无比的三分阁更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面上都是喜色。
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自己别院的纪羡鱼也被强行叫回家中,纪临渊见了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拂袖子骂道:“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
纪羡鱼一双桃花眼潋滟动人,怎么也不像已过而立的人。他听了这话,讪讪地摸了摸鼻梁道:“兄长这话言重了,往日我跟着商队出门,不也常常是一年难得在家么,如今不过是多在别院中住了几日。”
纪临渊冷哼一声:“你这话自己信么?纪羡鱼,是不是为了那个叶氏余孽,你连父母兄长也不要了?!”
“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纪羡鱼叹了口气,纪临渊这么说实在叫他无奈。
“你自己心里清楚!”纪临渊没好气地道,“你将那个叶栖渔养在身边,这京都中都快传遍了!”
纪羡鱼眼神暗了暗:“兄长该明白,我不过是心中有愧。”
他自小和叶栖梧定下婚约,却不止一次伤害了她,最后,眼见她遭逢大祸,为了家族,也只能独善其身。
见他如此,纪临渊也软下声气:“你要娶她做妾也可以,但想迎娶她做正妻,那是万万不可!”
纪羡鱼哭笑不得:“兄长,我不过是因为她是栖梧的妹妹,这才照拂一二,如何能有那般心思?我只当她做妹妹。”
“你没有,不代表她没有。”纪临渊的神色并不见放松。“否则这些风言风语是如何传出来的?”
纪临渊有暗中派人盯着叶栖渔,她浅薄的手段便全落在纪临渊眼中,心中颇为不屑。叶家嫡脉唯一保下的血脉竟然成了这般样子,不知骓阳君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羡鱼,你不想入仕我和阿爹阿娘不勉强,可你不能太任性!纪家传承这么多年不容易,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和叶家扯上关系对我们有害无利。”纪临渊加重语气。“你不能那么自私,做事之前先为纪家想想!”
纪羡鱼苦笑一声,良久才道:“兄长放心。”
其实他也隐隐约约察觉了叶栖渔的小心思,不过他注定不可能对她有所回应,看来是时候将她送走了。
“我一定不会害了纪家。”纪羡鱼麻木道,无论十五年前,还是现在,他都只能为了家族妥协。
夜枭张开双翼掠过夜空,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声。同一时刻,沈渐府上。
萧鎏霜带着叶南枝出现在沈渐面前:“今晚,她会为叶家上告。”
萧鎏霜要的,是沈渐将叶南枝带到千秋宴上。
叶南枝身着烟青色的曲裾,端庄沉静,沈渐皱着眉,并不知道这是谁。
萧鎏霜解释道:“这是昔日叶家幸存的一脉族人,严玉关让她一家看守叶氏祖坟,以示恩德,如今她家中也只剩她一人。”
沈渐这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又问:“她去上告?”
怎么说,也该是萧鎏霜这个叶氏嫡脉的女郎上告更名正言顺啊。
“这世上,已经没有叶栖梧了。”萧鎏霜脊背挺直,坐姿中也显出世家风范。
话里,是沈渐听不懂的苍凉。
萧鎏霜也不需要他明白:“大将军只需要带她去便可,旁的不用你多虑。”
“你不去?”
萧鎏霜含笑道:“我当然要去,还请大将军借我一身侍卫的衣裳。”
原来她要扮作沈渐的侍卫。
沈渐是越来越看不懂她的作为了,可既然答应了,便要去做,沈渐叹口气,派人取来一身崭新的侍卫服。
萧鎏霜要更衣,沈渐自然要先退出去,房中只剩萧鎏霜与叶南枝两人。
“害怕吗?”萧鎏霜问。
叶南枝握紧了袖中的东西,柔声道:“怕的。”
今夜,她要当着陈国所有权贵的面,揭露当年骓阳君叶怀虚被污蔑的真相,状告尹家。若是严城不打算和尹东来彻底撕破脸,那她就会万劫不复。
原来当日萧鎏霜来自己家中,为的就是寻一个上告的人选。想到叶栖渔,叶南枝也明白了萧鎏霜为什么舍弃她。若是叶栖渔,今日恐怕没有胆量做自己将做的这件事。
其实叶南枝也不明白,更好的上告人选明明就是萧鎏霜自己,她和沈渐一样不明白,萧鎏霜为什么不肯出面。
不过比起沈渐,叶南枝知道的更多一些,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
侧头看向铜镜,镜中女子神色娴静,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一年之前,叶南枝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成为搅动陈国风云的关键人物。
“可我相信女郎。”叶南枝轻轻笑了起来,清丽的容颜在这一刻异常动人。
时间差不多了,沈渐带着萧鎏霜和叶南枝走出府中,马车轧过石板路,吱呀之声不绝于耳,三人在车中各有心事,相对无言。
此时的孔雀台宫门大开,无数盏宫灯映得黑夜亮如白昼。一辆又一辆马车络绎不绝地驶到宫门前,车中坐的,是陈国中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宫女内侍们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引着这些贵人一路往今日设宴的泰华阁行去。
“到了。”沈渐回过神,带着两人下了马车,眼神复杂地看向高高的宫墙。
越是临近宴席,沈渐越发怀疑自己所做的是不是对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终究是严氏和尹氏欠了骓阳君。
收起所有思绪,沈渐抬脚向宫内走去。没有人注意到,他身后跟的那个略显矮小的侍卫。
有和沈渐相熟的人看见叶南枝,上前奇道:“咱们宣威大将军可算是开窍了,什么时候娶的夫人?我该为你备一份厚礼才是!”
沈渐无奈笑道:“别胡说,这位女郎...乃是故人之妹,今日带她来此,也是受人所托。”
来人了然,原来是来这千秋宴上见识一番啊。他心中觉得沈渐真不解风情,这小女郎姿容甚佳,一看便知道出身不低,该趁此好好献献殷勤,说不定就骗到手了。
沈渐这厮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呆头呆脑,怨不得现在还娶不到一位夫人。
两人又聊了一番近况,叶南枝略微落后半步跟着沈渐,默默听着。正说话间,泰华阁已是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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