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檐水如注, 雨势连绵不绝,重重闷雷道道迫窒,压得人心头沉抑。
云姒不禁想到前世那轰鸣了七天七夜的雷雨,吞天噬地, 覆没她的血肉, 连骨头都不剩半点,比今夜更摄人万分。
她想到那牢中割破血肉的糙铁锁链日夜不解, 想到那粗犷猥琐的狱卒逼近她说着鄙陋秽语,想到自己重病如枯槁,想到那晚药烧灼五脏六腑绞心的疼……
层层繁复的宫帷后,齐璟拥她躺在床上, 云姒小小的身子尽数掩在锦衾下,而她的脑袋直往男人怀里瑟缩。
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上, 齐璟拍抚着她的背,声音不自觉柔成一片:“怎么了?”
她低喘着:“有、有人……”云姒不敢抬头, 只深埋在他胸前颤啼:“窗外有人……”
说这话的时候,又往他胸前挤了挤,像是要整个人钻进他身体里躲起来似的。
纵使日前告诉了她御乾宫匿有不可靠之人, 但此刻已是子时夜半,无甚可窃听的,况且外面风大雨大,行走都难,那人再蓄意不轨,也没必要这时候多此一行。
但她这般受惊, 必然是看到了什么,齐璟淡淡皱眉:“你躺好,我去看看。”
他刚欲起身,却被云姒急急抱住了腰,紧搂着不放。
云姒惊魂未定,听见他要离开,竟溢出一丝哭腔:“你别走……”
手下的娇躯玲珑有致,那片柔软严丝合缝贴着他的胸膛,心勃跳动剧烈明显,她的慌怯无措,她的楚楚柔弱,皆让人心猿意马。
“好,我不走,”语气低柔缱绻,齐璟长臂环抱住她的肩,抬手轻抚她的长发:“是树影,不怕。”
他的怀抱,坚实温暖,又如此安全,他的气息静澜,萦绕耳边,他的话语低沉柔和,似丝丝涟漪恬淡渲泅心间。
那道乌木精雕屏风,像是将风雨彻底隔绝在外,屏风后,只剩他给予的宁静,和无边的暖意。
良久,云姒渐渐从惊吓中缓过来,在他的安抚下,绵绵欲睡。
意识昏昏沉沉,想着那时候有他在该多好,可惜最后他来了,却只有她冰冷的尸体。
她犹记那时,在他怀里,自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去碰了他的唇……
呼吸温恬轻缓,是她睡熟了,但抱她的男人还醒着。
她的身子娇软,齐璟揽着她的腰肩轻轻转个身,就将她放到了床的里侧,而后他扶着她的脑袋枕上自己的手臂,又为她掖好被衾。
夜色如墨,斑影溶溶。
“傅君越……”
一声喃喃梦呓,不知不觉将这片刻的安宁搅起心意溶溶。
身边那人的容颜朦胧微茫,但黑暗中青丝漾香缠绕,轻柔的呼吸丝丝缕缕拂过他的鼻尖。
齐璟静默侧躺,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滑腻的脸蛋,心中万千起伏,最后他缓缓低头,极尽温柔,在她清凉的额间印落一吻。
“我在……”
夜能欺骗行之所往,欺骗不了心之所向。
宫帷下彼此的呼吸,轻浅沉眠,又两相交缠。
翌日。
雨落一夜,石阶如洗。
金銮殿堂碧辉煌,威严而庄重,君王倚坐镶龙御椅,睥睨殿下,接受众臣朝拜,奏事议政。
今日早朝,无非共议承天节相关事宜。
承天节庆,大大小小诸侯国万邦来朝,正是大显国威的好时候,各国前来朝贺的使者不日便会陆续入齐,而作为国力相当最具威胁的国家,北凉使臣的行程颇受关注。
按照往年,前来朝贺的皆是外交使节亦或郡王皇子,而此番北凉授命而来的,却是皇女玉嘉公主。
玉嘉公主乃北凉皇后之女,但即便如此,女子入齐恭贺,史无前例。
遂朝中议论纷起,认为北凉皇帝打发个公主来,看上去是给足颜面,实际却是暗讽挑衅,区区女子涉足国政,岂非玩闹!
齐璟修眸淡敛:“朕倒不觉得是蓄意挑衅,北凉意在互通,既敢派遣公主,自有其用意,若只为嘲蔑而已,那才是儿戏。”
众臣听罢,皆认为陛下之言在理,又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过浅薄。
这时,徐伯庸上前两步,只见他福身揖手:“陛下,臣尚有一言。”
齐璟抬了抬手:“徐公请讲。”
徐伯庸道:“据臣所知,北凉皇帝十六年前归国登基时,已育有两岁幼女,乃是其在齐为质期间,与一名北凉奴婢所生,而后那奴婢随其归国,被封为皇后,那幼女,便是玉嘉公主。”
此言一出,殿下众臣惊诧之余皆唏嘘不已。
徐伯庸继而肃容道:“北凉皇帝曾在齐屈辱十年,臣唯恐其不只是有通市之意,更是别有所图,毕竟现如今,玉嘉公主已是适婚之龄,如此芳华却不远千里而来,实是令人匪夷。”
话中之意别具内涵。
赫连岐暗嗤,扬声道:“徐大人,北凉让一个柔弱公主来,能图什么?最多嫁过来与我大齐和亲,呵,这要真和亲了,可不是咱们吃亏啊!”
徐伯庸老眉斜侧,瞥他一眼:“赫连将军,你怎么保证那玉嘉公主嫁入皇室,就能在后宫安分守己,为两国和睦牵桥搭线?”
赫连岐不咸不淡:“不过一个弱女子,北凉皇帝宠,那她就是咱们手里的筹码,若北凉皇帝不宠,她有异心一条白绫了事,怎么算都是不损兵卒的好事,徐大人年纪大了,这弯子绕不过来也正常。”
徐伯庸年事已高,被他一激,气得一口老气差点没缓上来:“若他们要的是皇后凤位呢!”
这两人在朝堂之上常因意见相左而互呛,忌于他们的官位,每当此时,其他朝臣们皆是端默垂首,不敢多话,谁都无胆站边。
齐璟眉宇淡锁,他的身份不能私袒任何一方,现在更是不能明着针对赫连岐。
曲指轻叩御座扶手,齐璟故作为难,而后略一沉吟:“云迟,你身经百战,兵书所言知己知彼,你应当深有体会,这事,你怎么看?”
云迟正兀自深思着什么,闻言抬眸,迎上高处那人别样意味的眸色。
他神情有几分复杂,微默一瞬,云迟沉声道:“臣认为,这公主不能娶。”
赫连岐斜晲过去,阴阳怪气冷哼道:“云迟,你的看法还真是总与本将军大相径庭啊!”
云迟对上他的视线,不动声色浅淡一笑:“赫连将军一直将那玉嘉公主当成弱女子,但赫连将军可知,北凉向来国风开放,女子自幼习武的不在少数,不论为自保或是其他,她既是皇女,性情柔弱才值当奇怪。”
他略微顿了顿,字句有力:“若玉嘉公主兵剑马术不在话下,又对朝政颇有见解,那么,赫连将军还认为和亲是不损兵卒的好事吗?”
北凉不论男女,人人擅长骑马射箭,这方面他确实没顾及上,赫连岐脸色黑了黑。
但被云迟这小子堵了话,赫连岐实在咽不下气,他方要张口驳上两句,徐伯庸很适时地添补道:“云将军所言,确实值得深思熟虑,赫连将军亦是征战多年,怎么连这不绕弯的事都没想到?”
赫连岐直被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说得生生闷噎,加上殿上安然静坐御座的那人唇边噙着几不可见的弧度,让他心火更盛,却又无法发作。
赫连岐无言以对,这场争论便就这么过去了。
朝臣继而奏禀,最后直到齐璟出言无事退朝时,赫连岐忽又意味深长开了口。
齐璟眸心微动,似是有所意料,他抬手缓缓搭在御座边,轻言淡语:“赫连将军还有何事?”
赫连岐姿态高傲:“臣听闻陛下寝宫圈养了个奴婢,对其百般宠爱,最近更是留了她在寝殿,一连三日未出,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与永安侯府决裂的云家四女。”
忽然,他悠然一叹:“虽说这是他人家事,但臣实在为云大人感到不平,云大人尚且是朝中重臣,陛下此举,是否不妥?”
即将退朝之际又牵出这么件难办的事,众臣又是唏嘘,私语窃窃。
徐伯庸早便觉得云姒在皇帝身边是个祸害,眼下对于赫连岐这番言论,他倒是不欲反驳了。
赫连岐挑衅一笑:“哦,对了,那奴婢说起来也是云将军的妹妹,云将军可有什么要说的?”
云迟面无表情,冷漠睨向他,他是故意这般言论,云迟怎么听不出来,然朝堂不谈私情,在这件事上,云迟他越替云姒说话,便越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云清鸿当然不想赔上自己的官权和云家的声望,落得君臣反目的下场,但从那事发生,齐璟将云姒自侯府带走,他便一直有所担忧。
此时牵扯到了自己身上,云清鸿最先的反应便是将事情撇个干净:“云姒即便曾是我云家的女儿,但现在与侯府已无瓜葛,陛下给她容身之所,是她之幸,陛下与她如何,不是臣能多言的。”
云清鸿不忘兼顾,转而又与赫连岐周旋几句,嘴上说的是“一切以朝政为重,以陛下为重”,其实不过是一己私欲,惹怒皇帝他心里有所顾忌。
云迟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双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暗捏了拳。
云清鸿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将这事化解无需皇帝再过多解释给朝臣说法,就这么顺着说,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齐璟偏偏不遂他的意。
他答应了那人,会替她做主,又怎么可能遂了云清鸿的意。
齐璟目光淡淡从云清鸿面前掠过,却久久不作声,整个大殿一时都陷入沉寂。
过了好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唇角淡挑。
“众爱卿都知道,云迟幼时是朕的伴读,因此,彼时朕对云家是深浅皆知,永安侯和谢夫人之间的感情,朕印象尤为深刻……”
齐璟语气悠长深远,颇引人深思,云清鸿稍有变色,心有忐忑,却不知他接下来要从何说。
而云迟不经意与他相视一眼,他们相熟甚笃,他一听便知齐璟之意。
齐璟垂眸轻笑:“百花盛会,一见倾心,谢夫人温婉娴静,却是出生商贾,永安侯不嫌弃,予她正妻之位,更是七年不纳妾。”
言及此处,他却只字不提云清鸿后来纳太后表妹为妾的事。
齐璟眸中情绪探不出喜怒,不急不缓自御座起身,徐徐抬步,走下殿:“永安侯与爱妻的深厚情感,当时实在打动朕,世间难得有情郎,朕那时便认定永安侯乃高情远致,不同流俗之人。”
而后,齐璟只一声叹息:“只可惜,二十多年的感情,竟到了如今这般人去楼空的田地,不知,是迫不得已,还是人心易变……”
齐璟负手顿足,声线忽转凌厉,似暗藏锋刃:“还是说,是朕错信了永安侯的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云迟:挡箭的时候想到我了?当初是谁说后宫碧水三千,唯我妹妹一人的?和亲?想都别想!不仅和亲不对,和亲的人也不对!
(狗皇帝flag,详情请见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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