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么妖啊狐的, 你可莫要胡言乱语!”
“哎哎哎,我倒是有所耳闻, 说云御侍是魅惑君心的妖女, 所以陛下如今才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见他们都知晓, 方才那一无所知的宫婢奇道:“你们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别宫的人私下闲聊,我听见的, 据说是谁昨晚上起夜, 在小竹林看见只紫狐狸,林里隐约还站了个女人, 那身影和云御侍一模一样!”
“我也是我也是, 云御侍确实艳骨妖媚, 不都说红颜是祸水吗……”
“嘘嘘嘘,这么玄乎的事儿咱们就当不知道, 否则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 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
御乾宫,养心殿后园隐蔽之处。
雨后晨风微凉, 齐璟负手立于树下。
他身后站了个小太监, 小太垂首托着金盘, 冠帽将面容遮挡了大半, 身形瘦小,灰蓝套袍穿在身上显得松垮宽大, 低低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
“赫连岐出了事,太后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日后想要知道她的动作,恐怕有些困难。”
齐璟静默望着宫墙之上那一阙云天,片刻后他淡然道:“这么多年,你已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朕自有分寸。”
连翘略微抬眸,望向他孤冷的背影,“陛下可有想到法子对付她?若是太过棘手,”她顿了一顿,语气渐生杀意:“不如我一碗汤药送她上路。”
大不了,她赔上一命,只要那恶妇能死,她不惜任何代价。
齐璟面上无甚情绪,话里不含一丝感情:“那岂不是太便宜她了。”他眸中隐泛冷笑:“朕不只是要她死,朕要她身败名裂,恶名昭彰。”
连翘往常宁静温和的神情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恨意:“我只要一看见她,就会想到我娘的死,偏生,我还要对她佯装顺服,俯首听命。”
她托着金盘的手捏紧,天知道有多少个日夜在太后身边伺候时,她有多想一刀割断她的咽喉。
齐璟深敛了眸光,“傅家的仇,你娘的仇,她欠了这么多年的,也该还了。”
是啊,她风光了这许多年,该到头了,连翘问道:“你要如何做?”
齐璟默了默,低沉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先回去,万事小心。”
佯扮太监来给皇帝送早茶,连翘也知自己不宜在这久待,应声正要离去前,想到什么,静思一瞬后道:“我来时,隐约听到些关于云姒姑娘的事情,想来或许和太后有些关系。”
闻言,齐璟深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动容之色,他眉眼略沉,侧过身看向她。
……
下了一夜的雨,幕空澄碧如洗,天清亮,不过也才辰时未过。
对于云姒来说,往日这会儿正是睡梦当好的时候,然而今天她却早醒了,手枕边都空空的。
明明今日不用早起上朝。
云姒长发微乱,披散在纤背,睡眼朦胧地在床上呆坐了会儿,而后披了件外衣就起身出了殿。
养心殿后园,也有几棵梨花树,被雨水打淋一夜,湿了满地落花。
云姒在殿外东望西瞧,晃悠了会儿,总算找着了树下那人,墨色修长的身影独自背对,几分孤寂,几分郁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是亮的,但没有阳光倾落,云姒思绪尚还迷糊,几乎是潜意识,她踏着一地的花叶,踩着碎步远远地就向他跑了过去。
听见身后突然而至的脚步声,齐璟眸光动了动,收敛思绪,徐徐转过身,一个小小的身影蓦地扑进了他怀里。
齐璟下意识揽臂将她拥住,低下头,看向阖目埋在他胸膛,还未睡清醒的姑娘,唇边不自觉流露出温和笑意。
齐璟轻柔摸着她的头:“还早,起来做什么?”
云姒舒服地蹭着他的衣襟,她喜欢在他怀里。
她梦呓般低低软软:“醒来没看到你……”
温软的娇躯贴着他,那属于女子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裳,寸寸递来,将他前一刻所有的阴郁尽化作了万千柔情。
齐璟俯身在她柔嫩的耳垂落下一吻,声色低绻:“要我抱着,才睡得着?嗯?”
睡梦初醒,嗓音犹带睡意,云姒乖静地“嗯”了声,尾音娇娇绵绵。
浅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湿润的眼眸浮漫水色。
见她靠着自己又要睡着的惺忪模样,齐璟眉眼带笑,温沉也柔声:“那我抱你回去睡,好不好?”
云姒微微睁开水润迷离的双眸,“嗯……”纤臂软软的,主动缠上他的脖颈,语色弥漫慵媚:“要你一起。”
对上她半梦半醒的目光,齐璟修眸凝聚情愫,偏过头轻轻咬上她的耳朵,嗓音低哑:“姒儿想和朕一起睡?”
他温烫的呼吸裹携着她,云姒一时忘记了思考,只知道听话点了点头。
这般娇甜温软,总是不经意间流溢诱人的蛊惑,任哪个男人也无法克制,齐璟眸色一深,低头浅舐她的唇,而后将人抱起来,走回了寝殿。
*
如此又过去几日。
赫连岐罪状已立,五日后当街问斩,朝中无人敢有二话。
而如今,太后自然是最急的,赫连岐倘若真被斩了,那她精心谋划多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在此之前,她势必是要做些事情。
浓重的黑夜深晦如海。
保和殿,位于皇宫内最偏远的地方。
此刻殿内,丝缕沉香自青瓷香炉中蔓延浮散,萦绕满室,夹杂着经久沉凝于空气中,汤药的浓郁苦涩。
内殿深处,宫灯盏盏摇曳,时闪时灭,都不甚明亮,一声惊雷骤然闷滚,本就晦涩的灯忽地又熄了几盏。
这里沉寂晦暗,黑魆魆的夜色一直延到最深处,偌大的寝殿竟没有一名宫婢侍候,空荡寂寥得仿若幽冥地狱,光影重一处,淡一处,徒添几分森惧和惶然。
万籁俱寂,有脚步声在阒静的保和殿内突兀响起,华服裙摆精绣金红丹花,施施然逶迤而过,随之,一道影子凝滞在宫砖之上,汇聚了所有夜黑般的浓重。
忽而电光流闪,将大殿一霎映亮,再立刻暗沉下去,随即又是一道闷雷。
太后立于床榻前,眼神尖锐,眯眸盯着那鼓起的纹黄被衾,虽蒙盖了枕头,但下面显然躺着个人。
她眼底愈渐严厉,血红色华服广袖下,右手处折出一抹刀光。
太后微扬下巴,带着凌傲的雍贵之气,握紧刀柄缓缓抬起右手,匕首刀刃锐利,下一刻,她猛地朝被衾捅了下去,谁知刀锋触及之处,竟是一片柔软。
傲然的面色一惊,太后立即发觉不对劲,一把掀开被衾,下面躺着的哪有什么人,分明只有几个棉枕。
保和殿是太上皇所居寝殿,太上皇常年病痛缠身,退位后便一直深居此处,日夜瘫躺在床,入药维持命脉。
如此深夜,一将废之人不在寝殿,故施障眼法会去何处?
太后眉头皱紧,心底涌现不详预兆,突然,她听到一声轻叹自死寂的身后响起,神情骤然大变,蓦地扭过身。
太后眼中惊起慌惧,越过大殿直直望到底,敞开的殿门后,一袭玄金蟒袍自那漫漫夜色深处,不急不缓,踱步而入。
齐璟薄唇略勾,背后电光劈闪,一道锃亮将殿外沉寂的夜幕击了个破碎。
电掣极光,一刹割裂了他清冷的容颜,将那双清冽的眸子映得澈亮。
他眼中洞彻的深邃,唇角嘲弄的笑,生生令太后打了个寒噤,慌乱掩了匕首入袖中。
“三更半夜不在寝殿歇息,持刀来保和殿意欲何为呢,母后?”
他声音极缓极淡,却丝毫掩不住透心的寒意。
话音方落,“轰隆”声滚滚,齐璟踏着雷鸣,慵然渐行渐近。
太后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强自压下惊慌:“这是保和殿,不是御乾宫!你来干什么!人呢,来人啊!”
齐璟在殿中负手站定,冷淡一笑:“人?母后不是自己将宫奴都遣退了吗?”
闻言,太后一瞬目露慌色,眼珠转动,念头忽有意识:“他呢,你将他弄到哪里去了?你……你大胆!”
“他?哦,原来母后是想见父皇。”孤傲的浅弧自嘴角划起,意味深长道:“母后,你着急了。”
齐璟侧过身,一掠衣袍,在桌边坐了下来,“让朕来猜猜,母后是为了赫连岐而来,可对?”
他慢悠悠翻过倒扣的茶盏,修长如玉的手执壶微微一倾,清茶溅盏而入,发出与这骇人的夜格格不入的悠然泉音。
太后浑身一震:“放肆!”
瓷盏轻落到唇边,齐璟略微一抿,又气定神闲放下,“母后既然来了,不妨说说打算如何做,是向父皇求情,以他太上皇的身份求朕饶赫连岐一命?”
他轻笑,透着淡淡的不屑:“若是如此,母后直接和儿臣说不是更好?”指尖一叩一叩,缓慢敲在桌面上,他敛眸慢声:“又或者,母后其实是想拖延赫连岐斩首的时日?”
一听此话,太后的心直直下沉,下一刻又见他修眸一掠,沉缓道来:“譬如,太上皇崩逝,二十七日国丧期暂禁重刑。”
掩盖在广袖下拿刀的手微微颤抖,往昔风韵雍容的脸上颜色瞬息凋零,太后喘息稍促。
他说的一字不错,紧要关头,她的确只能利用太上皇的死,延缓赫连岐的生,待之后再另想他法。
只是没想到,齐璟心思缜密至此。
太后摆出威势:“你休得诬陷哀家!不论何时,皇帝首先是人子,你这是忤逆,是不孝!”
许是这话触碰到了某处底线,齐璟幽澈的眸中骤然生寒:“人子?”
唇角笑痕尽显嘲讽,他点漆般的眸子一瞬间似沉入海底,带着噬人的寒意霍然抬眼。
他冷冷盯住她:“二十多年前,赫连家是如何怂恿太上皇谋逆,你们是如何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宣明帝,你又是如何私囚傅柔,待她诞下腹中胎儿,夺子弑母,还需要朕亲自提醒你么?”
当年的事,除了亲信,知情者皆被她暗中毙了命,全然没料到这些话会从他口中一一道出。
太后惊恐,勃然大怒:“一派胡言!皇帝今日这般作为,是要与自己母后决裂不成!”
讥讽挑了挑唇,齐璟起身,那令人心悸的目光锁视于扶靠床榻的女人,他一步一步,缓缓逼近:“朕的母后,二十四年前不就已经被你一杯鸠酒逼死了么?”
瞳孔猛得一缩,太后呼吸一刹紊乱,他果真是知道了什么!
齐璟将她惊愕慌乱的神情看在眼里,“你终生难孕,不得子嗣,故而假孕骗过太上皇,将傅柔刚出生的孩子收到自己膝下抚养……”
太后彻底紊乱,目中狠毒之色骤厉,她声音压抑极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齐璟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眸光一低,右手轻轻把玩转动着左手拇指的玉指环,嘴角满含玩味:“傅柔的贴身丫鬟逃脱在外,七年前你查到下落,赶尽杀绝,但你没想到,她还有个女儿吧,”眼皮一掀,眸光似刀剑刺向她:“知道所有的一切。”
七年前,七年前……
连翘就是在七年前入的宫……
难道她就是那丫鬟的女儿……
太后顿然恍悟:“连翘!她是你安插到哀家身边的?”随即注意到他左手拇指傅家祖传的玉指环,刹那间,她忽地全相通了,咬牙狠狠道:“原来你七年前就知道了!”
齐璟左手一握,将玉指环攥入掌中:“你说的不错,皇帝首先是人子,”他冷峻的面容绷紧,眼底骤然凝聚戾气,凛冽的声音乍响旷殿:“杀我双亲,灭我国族,这血海深仇,朕既为人子,是该向你讨回来了!”
太后气急败坏低吼:“是哀家撺掇太上皇陷害宣明帝又如何,傅柔是哀家杀的又如何!”她忽而笑了:“他们确实是你身生父母,那又如何?哼!假若没有哀家,你早随那傅柔一并去了,还能拥有现在的一切,能当上皇帝吗!你该对哀家感恩戴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齐璟不语,俊眸扫过,冷冽似冰凌。
“想揭发哀家,为他们报仇?”她朱唇勾起傲慢的笑:“呵,你可要想好了,事情一旦败露,你真正的身份传了出去,前朝余孽,你看你这皇位还坐不坐得住!”
殿外电闪雷鸣,殿内灯影凌乱,大雨骤然倾泻,将所有一切都催逼得急促混沌。
齐璟敛下眼底阴鹜,面无表情剜视她:“朕没兴趣陪你玩同归于尽的戏码。”
他冷隽的声音透过重重风雨,一字一句,迫人生畏:“还有,朕的女人,不是你们赫连家能随意碰的,不管是从前,还是未遂,你们伤害姒儿的,新仇旧账,不如今夜就一起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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