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过后几日, 看似风波已去,凌雪宫恢复了往日生机, 门人对待师徒三人的态度不再疏远, 时常会送些瓜果点心沟通感情,这些吃食最后都近了风长欢的肚子。
说是养伤, 腰身却粗了一圈, 分明是在养膘!
不过闲适日子没过几天,碰巧玉虚真人在出关。这位长老当年同掌门步念安一起闭关,避世二年有余,在这个时候当真是猝不及防。
见风长欢不以为然, 虞扶尘劝他一同去拜见,那人摆手只说不要, 两脚搭在桌边, 悠闲得很。
“卑躬屈膝反而让人觉着有鬼, 我不管,我不要!”
简直蛮不讲理。
虞扶尘无奈,只得和明斯年一起在白折舟引见下拜访这位名门宗师。
暗中打量一番,此人佝偻脊背显出老态, 白须垂至胸前, 应有百余岁的高龄。
“晚辈拜见玉虚真人。”
“哎, 来者是客,何必多礼。不知暂住这些时日,凌雪宫可有照顾不周?”
玉虚只是客套,纵横修界多年, 他就是只狐狸成了精,早在没出关时见到白子误入门派禁地,便知此事与风长欢脱不了干系,不趁机大做文章可不是凌雪宫的风格。
老匹夫眼光毒辣,深知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人心,使妖人暂留凌雪宫中,其后之事大可从长计议。
“三位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凌雪宫力所能及,定当全力相助。”
如此热情反倒令人无措,想起胡闹的师尊,虞扶尘欲言又止。
毕竟不久前凌雪宫也发生与扬州城相似的惨案,至今没能寻得刘师兄与陈师妹的下落,也没有查明两具无名尸体的身份,亦是受害者。
说与风长欢没有关系,只怕玉虚真人也不会相信,万一恼羞成怒非要捞个替罪羊来……
“实不相瞒,是为讨个清白。”明斯年应对自如,早已备好说词一般。
“哦?清白,此言何意?”
“我师尊遭人嫁祸,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追杀,不得已逃到贵派寻求庇护。听闻凌雪宫秉公办案,恳请真人还我师尊公道!”
语毕俯首作揖,言辞恳切。
分明是为风长欢着想,虞扶尘察觉出了异样。
明斯年怎会不知实言相告会为那人引来祸端?说是求情,根本是像……
来不及往下想,他忙补充道:“当时师尊并不在场,此事定是有人嫁祸,还请真人明察。”
玉虚眼珠一转,心生奸计:“自然,二位为洗清师尊罪名不辞艰辛,孝心可敬,凌雪宫怎好不允?既然如此,由凌雪宫派遣弟子前去调查,自会还令师一个公道。”
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简简单单一个“我”字。
再正常不过的细节,虞扶尘却觉着从头到尾透着古怪,不只是玉虚真人,明斯年的举动也处处显出异常。
此事不好明说,虞扶尘压着疑惑,直到回去住处后满怀心事从静坐在檐廊下的风长欢身后走过,听到那人轻声道:“你心有困惑。”
“我不会质疑自己的师门。”
虞扶尘没有回头,抚着胸前的玉佩顾自叹气。
风长欢将遍布伤痕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每一道沟壑都曾深可见骨,裂的他体无完肤,最终还不是愈合皮肉,拼凑出了残缺不全的自己?
他说:“这是我的命劫,亦是你的。”
仰望碧落,飘雪疏尔落下,消融大地静寂无声,滋养无数新生,令万物刻骨铭心。
立于其间的他,好似被风雪掩盖来时脚印,迷惘之中,再寻不得归途……
从前不知事的少年扶尘已然远去,一点一滴随雪水消融,润泽冰封多年的火种,于淤泥之中生根发芽,重见天日。
曦和光辉过于刺目,每进一步,都是可融进骨血的炽热,使得大地随之复苏。
“想来,你知道自己要的东西,凌雪宫给不起。”
当晚玉虚真人亲自授课,将一众徒子徒孙传至殿前广场讲经论道,白折舟热情邀约,虞扶尘以照料师尊的借口婉拒,逼得明斯年不得不出面。
二人难得独处,在装潢素朴的客房内斟着香茗,品着糕点,望着轩窗外夜色雪景别有一番风味。
“本是不该来的,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与微之有名无实,却也被师徒情义牵绊着,看他误入歧途,我于心不忍。”
风长欢率先开口破了景致,也不急于解释,朝着茶盏吹了口气,便令冒着热气的水面结出一层冰霜。
“凌雪宫的事于情于理不应由我们外人插手,不过么,情蛊使他离不开步音楼,后半辈子都和凌雪宫牵绊在一处,我这做师父的不好看他堕落。”
“你知道隐情?”
“只记得起一点点,那白折舟的身世可不简单,凌雪宫尚有二位长老主事,论辈分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掌管要务,你可知是为何?”
他喜欢故弄玄虚,凡事总要先问过再自答,索性虞扶尘迁就着说了猜测:“莫非他是步音楼的兄弟?”
“说对一半。凌雪宫百年前建派,初代掌门就是姓白,想必白折舟与历代掌门是有些亲缘的。”
风长欢拈了茶点送入口中,含糊不清道:“可凌雪宫掌门并非世袭,新老更替会公开比武一决胜负,德行身手皆居于上者,得掌门与门人认同才可成为继承人。本就是白氏家业,老掌门偏向自家儿子也实属正常,当年定下的掌门继承人正是白折舟的父亲,白傲世。”
“他没有成为掌门是出了意外?”
所谓意外无非一死,或病或终,或是为人所害。尔虞我诈间再正常不过。
“老掌门离世后,白傲世仅戴孝三天便抛妻弃子独自下山,当时白折舟还在襁褓之中,传言他是受了刺激而疯魔。之后三年白傲世都未曾归山,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无人知晓这二十年间白傲世去了哪里,逼得孤零零的白折舟不得不谨言慎行恪守规矩,如今在掌门闭关期间发生弟子被害的惨案,他的处境并不好过。
思及于此,虞扶尘更觉亏欠:“或许我们不该来的。”
风长欢一弹他脑门,点着他的鼻尖,“此事与你我无关,生出愧疚岂不是让人以为做贼心虚?”
“既然如此,步念安应尽心教导他才是,为何他们的师徒名分是虚名?”
谈及关键,那人眼神一亮。
“这便是有趣之处了,据传白折舟幼时生了场大病,七岁前的记忆全无,起先步念安想收他为徒却被白清寒阻拦。这位高人即是有着雪夜尘名号的西君,加之白折舟的母亲俞氏赞同,幼子便成了他唯一弟子,而白折舟对外自称是掌门之徒也是凌雪宫不成文的规矩。”
又是执意下山行踪不明的白傲世,又是早年闻名神秘莫测的西君白清寒,凌雪宫真是人才辈出。
得知这层渊源,就能理解为何白折舟提及掌门真人时敬畏有加,唯独少了亲近。
“可是师尊,你是从何得知这些陈年往事?”
“我与俞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还求我带幼子离开凌雪宫,可惜有只狼崽子纠缠,说什么不肯让我再收徒,这事只得作罢。”
他口中的“狼崽子”指的是谁不必明说。
想起凌雪宫自恶战后大受损伤,弟子为休养而闭门不出,如此又是如何……如何了却婚姻大事?
“看看看,小狼崽儿脸红了,可是在想什么羞羞的事?”
“胡、胡说!”
风长欢深觉自己教徒有道,三言两语调戏着就把人拐带上歪路,为此沾沾自喜,朝那人伸出手来。
“白折舟给我的东西应该在你手里吧?”
虞扶尘翻着口袋抽出红绳来给他,摸不透这人又搞什么花样。
“七十二连环峰为首十二巅乃凌雪宫宗派圣地,其下西南六峰为男弟子练功之地,东南则属女弟子。到了适婚年龄,弟子都会向掌事师兄递上请婚笺,有心仪之人大可写上其名,或写明对意中人的要求,大师兄便要筛出符合人选,为良缘牵上红线。”
“我猜步音楼的人气一定很高,男弟子要是打了光棍,多半都是拜他所赐。”
“这话是不错,不过嘛,别看那个白折舟表面正经,私下里可做了好几年的月老……”
说着话风长欢便笑的前仰后合,凑到虞扶尘身前,眼神很是暧昧,指尖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下勾引着。
“白月老神的很呢,撮合了上百对有情人,不如……让他给你也牵段红线?”
“师尊!我不急着婚配,总要等你安定下来后再商议这些私事。”
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明说对师尊有非分之想这种狗话……
风长欢也不急,继续道:“对了,听闻十二巅有一处隐秘温泉,水温宜人可解身心疲惫,可要与为师一同试试……”
气息呵在脸上,虞扶尘不得不退避。
那人直奔他的唇来,应景的上下其手,爪子都伸到了衣服里,却在触碰到他左肩粗糙的伤疤时停了手。
“你的伤……”
右臂残疤隐隐作痛,就在风长欢神识混乱,即将从乱麻中理出思绪时,忽听门外有人吵嚷着近前。
“扶尘!扶尘!!出大事了——”
又是步音楼那个鸟人。
风长欢调戏虞扶尘早已成常态,被打断也是常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一反既往,后者明显感到他气势大变,直奔来者。
步音楼推门而入,面前一道寒光带风略过,几乎是贴面而去,额前发丝被齐齐斩落,稍有偏差,鼻尖都要给削去大半。
随之望去,一柄不凡□□正刺在身后墙壁,入木三分,这要是插在心口,当场就得毙命。
“不知死活。”
新仇旧怨一并清算,步音楼心有余悸,贴在墙上不敢动弹,连声致歉:“对、对不住前辈,是我失礼,但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说完?”
何止是步音楼,虞扶尘也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阻止,仿佛在那人面前,众生只有立地受死的份儿。
“讲!”
“我、我爹出关,对弟子被害一事大发雷霆,誓要查明凶手,玉虚真人更是请来三十六陂的代掌门与月华氏的萧琛,各门各派听闻您身处凌雪宫纷纷派出使者,现在走还来得及!”
“玉虚……我与他何怨何仇……”
风长欢努力回想被封存的过往,脑中痛楚炸裂开来,记忆深处的嚎哭如潮水般袭来。
迷惘之中,他捂住双耳,无力跪倒在地,苦苦挣扎,难求解脱。
“师尊!”
虞扶尘拉住失神的他,终究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不堪之下将额头砸向地面。
“师尊!!别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是魔头,你才是……”
一瞬间的失神,鲜血横流,染得他面容骇人至极。
很快,风长欢眼中重新聚焦,茫然无措的望着少年逐渐模糊的焦急神色,摇着头,强逼神志清醒。
双耳并无异状,却听不得那人的呼唤,世间遗憾,大抵便是近在咫尺,却感受不得吧……
“出去……”
虞扶尘听到他低吟一声。
“师尊?”
“把他从我这里……赶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师尊的心魔又在作祟了,预告虐师尊的一大波刀即将上线。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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