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灼炎如火的背影在萧瑟中格外落寞, 虞扶尘一时竟不敢认。
其实他知道的,哪怕化成灰, 自己也是认得出师尊的……
“师尊, 你怎会变成这样……”
朝如青丝暮成雪,真是应了他的唱词。
那人两耳不闻, 依旧唱着不知所云的曲调, 备显孤寂。
虞扶尘探手向前,想将人搂在怀里,安慰他不必再担忧,不必再害怕, 天下偌大,哪怕流浪, 自己也是愿与他一起的。
可惜那人对他的敌意犹如陌生, 不待接近, 便是一道耀眼灵光将他推出去好远。
在此之前,风长欢的确有意隐瞒实力,但那是在他本性尚存,难以对人痛下杀手时。
如今他满心戾气, 被暴性充斥, 已经丧失理智, 连自己心心念的徒弟也是认不出的。
所以这毫不留情的一掌打在身上,会格外的疼,让措手不及摔进残垣废墟的虞扶尘震出一口血来。
他已经很久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痛打了,虞扶尘拖着伤体往前蹭了蹭, 果不其然再次遭到那人疏离的攻击,而这一次他比方才的脚印更进一步,也就是这分毫的退让,给了虞扶尘再进的信心。
他一次次被打退,又一次次站起,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毅力,坚持着被打了十数次后依然上前。
许是年轻人的锲而不舍打动了风长欢,在虞扶尘遍体鳞伤,几乎没有力气再次起身的时候,他终于收了功法,没有再将人推远。
那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垂眸注视掌中的物事,放任了虞扶尘的靠近。
阔别多日,思念涌上心头,得知那人受了太多委屈的虞扶尘自身后一把抱住风长欢。
红衣老鬼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一震,本意是想再次发功将人推远,不想这一次伸出手来,却是被那人含在温热的掌心。
“别再发功了,你身子不好,伤势也还没恢复,等你彻底痊愈了,想怎么打都依你,好不好?”
“你手上,有血。”
那是晶球碎片刺出的伤痕。
虞扶尘笑道:“不碍事,只要找到你了,就不枉我来此一遭,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那人偏过头来看他一眼,很快避开目光,像个幼稚的孩子。
“我打你一百次,赏了你一颗糖,你记着这颗糖的甜原谅了我,下一次,我还会得寸进尺,再打你一百次,给你两颗糖。”
“至少多了颗糖不是?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舍不得打我的。”
风长欢努努嘴,不敢苟同。
虞扶尘看到他手中捧着的物什,是朵纸扎的白花。
“这是?”
“他好,他不好……他好,他不好……”
疯癫的风长欢又开始继续他无聊而可悲的幼稚占卜,撕下纸做的花瓣,低声念叨着心中牵挂的人好与不好,直至一朵纸花被扯的只剩下花枝:“他、他不好……”
他几近崩溃将双手插-入苍白的发间,满眼惊恐,忍受脑中剧痛的折磨。
“他不好……他不好,我得去找他,得去找找他……”
碎碎念后茫然起身,风长欢跛腿跳了几步,随着动作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响,他双脚被粗重的锁链捆绑,根本寸步难行。
可风长欢挣扎着,执着着,撕裂腰腿间的伤口也全然不顾,虞扶尘看得心疼,忙将他拉在怀里。
知道此刻的他心智脆弱,一点就破,虞扶尘不敢刺激他的神识,扶着人坐下了,又从地上捡了朵纸花,轻道:
“你把他看得太重了,总是盼他安好而忽略了自己,其实他根本不配被你担忧和在意,就算良心不安也是应得的惩罚,你尝试把他放轻些,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不行……他对我,真的很重要。”风长欢揉着头努力回想:“可他是谁来着……我想不起他了。”
“你只记得有一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却忘记了他是谁,对吗?”
风长欢点点头。
“那我来讲讲与师尊的故事,你可愿听?”
此刻的风长欢不怀杀心,警惕降低许多,虞扶尘顺势而上,将曾在玄难幻境中看到的点滴不差分毫的讲了,那人果然有所触动。
虞扶尘说:“师尊待我永远是付出,而我对师尊只有不解与埋怨,不懂他所做一切的意义,以至于独自逃避多年,等我终于浪子回头,他却还在原地驻足,提着一盏明灯,怕我在风雨中走丢了去。即使他自己已经不再记得,依旧停留原处等着我有朝一日归来,这是他的本能,也是我的一生难以弥补的亏欠。”
他又说:“我欠了师尊太多太多,是这辈子也还不清的,所以现在我要把他带回去,好好补偿。”
那人情商太低,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置可否的点头:“嗯,你的确欠了他太多,该还。”
“你有没有想过我口中的师尊就是……”
“不是我,我家徒弟可让人省心多了,要真是你,我非得减寿个三五百年。”
“……”
事实好像……也没差。
“我家的徒弟啊,最听话了……什么事都会先想着我,吃面也要我先喝第一口汤的,可乖了……可是他,可是我把他弄丢了……找不到他了,连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虞扶尘握住风长欢的手,见空中阴云愈压愈低,心知不可在此久留,大胆坐在他身侧,趁着那人疑惑时吟起方才学来的法咒。
风长欢右手给人抓了去,十指相扣,正要大发雷霆,倏然感到一股炙热的灵力冲进体内。
强势,带一丝不熟悉的青涩。
虞扶尘元神出窍,借与风长欢双掌合十的机会将神识渡入那人体内。
转眼间,面前是一片遍布荆棘的暗地。
他屏息而入,试图拨开迷雾,可他小觑了风长欢内心的阴暗,以至于看到遍地蒺藜的惨状时大吃一惊。
漆黑之下,依稀能辩认出暗河流动,分明有潺潺水声,却令阒寂之处更显骇人。
血月高悬空中,是十六的满月,异常的圆。
处处透着诡异,空气令人窒息。
虞扶尘一路艰难前行,身体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也不挂心,直到见到先前晶球中映射的场景。
风长欢意识迷离,双目无神,双手被高吊着缚起,无力瘫坐。
他周身被乌黑泥浆吞噬,只余双手与面庞是惹眼的明净,是不愿同流合污,最后坚持的底线。
他身下翻涌的泥浆四溅迸出,而没有焦距的双眼就愣怔着注视着一切,不为所动。
“师尊,是我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虞扶尘出言,尝试唤回那人的意识,可惜无果。
“师尊,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人,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悔?师尊,你看看我好不好?”
那人终于有了出人意料的反应。
他眨眨眼,望向虞扶尘。
黑红色的异瞳在瞬间绽放出异样光彩,散发肃杀之气。
虞扶尘想在他发狂前阻止他伤人害己的行为,还是晚了一步,扑面而来的寒气几乎要撕裂体肤,掺杂冰渣的暴风呼啸而过,他面上倏忽间多了几道被划破的血痕。
在意识之境中,虞扶尘脆弱的元神势单力薄,以至于原本可以抵挡这一击的他溃散灵力,很难再聚集起力量。
他知道一旦神识被杀死在意识之境中,自己的肉身也将丧失行动力,与死人无异,故而不得不小心行事,只有保全自己才有救回那人的可能。
他不甘心就此被扼杀,躲过癫狂状态下的风长欢神识的攻击,劝道:“师尊!我害你至深,你想杀我无可厚非,可我想救你也是天经地义!师尊,拜托你清醒一点,沦为心魔的傀儡只会让你丧失自我,师尊!回来吧,求你!!”
风长欢毫无理智可言,发出一声低吼,挥手便是致命的漆黑泥浆袭来。
被泥点溅射到的虞扶尘顿时感到身子酥麻无力,眼睁睁看伤口扩大溃烂却毫无办法,勉强躲避那人接下来的攻势。
“师尊!你清醒一点吧,那样嫉恶如仇,那样风清月白的你,怎能成为被他们操控的傀儡?”
在一次次躲闪中,虞扶尘的气力被消耗殆尽,在无力承受的压迫下跪地。
望着步步紧逼的风长欢,他终于知道自己与师尊之间最大的差别……
虞扶尘喟叹一声,挂着泪痕,扯出勉强无比的笑容。
他毅然朝着足以将元神消融得一丝不剩的污黑泥浆跪去,全然不顾灵体的损耗与剧痛,张开怀抱搂住面无表情的风长欢,以双手捧住那人呆滞的脸。
最后一句,是哀求。
他说:“师尊,求你了,想起替我承受无端鞭刑时,在人前重申我是你徒弟而非魔物时,还有将我推落天虞山崖时的心情吧……”
我满身罪业,死不足惜。
而你那样干净,不该被尘世所染。
“师尊,如果可以……”
师尊,如果可以,希望这一次是我代你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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