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屿对潮生族的恩情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时千宫问阙修为才过二百年, 同所有潮生鲛人一样对凡人充满好奇,或是在东海医宗帮忙诊病疗伤, 或是云游四海独自为乐。
年轻的皇子时常在桃源与苦海间穿梭, 会将风浪中迷途的船只带回孤屿,做了许多善事。
他只将这视为人生必不可少的历练, 不解其中意义。
与那人缘分的伊始是在一场风暴后。
那是前所未有狂风暴雨, 电闪雷鸣。
鲛人会因为惧怕雷霆而潜入深海,千宫问阙本该回到海龙宫躲避天劫,却在漂泊途中见到迷航的渔船在风雨中孤立无援。
千宫问阙不忍屿民葬身海底,指引船只回到孤屿后不久, 就在回程时被天雷击中。
身体麻木而无力,赖以生存的无边海域也成了威胁性命的危险之地, 千宫问阙意识不清, 只能随波逐流。
待得神识逐渐清晰, 他动了动手指,疲惫的甚至睁不开眼,喉咙火辣辣痛着,鼻息间萦绕一股焦糊的恶臭。
“看呐, 快看!是人鱼啊娘亲!!”
“嘘, 小声点儿, 别把他吵醒了。你爹爹说潮生鲛人真的存在时俺还不信,今天一瞧,哎呀俺的妈呀……咋长的这么磕碜咧?”
千宫问阙:“……”
磕碜?这位妇人是在说他丑吗?!
挣扎着动了动,周身撕裂的痛楚令他发出一声口申口今……
“狗娃子, 你看他是不是动了?”
“动了动了,娘亲,人鱼还活着呢,要不要把他推回海里呀?”
“使不得使不得,万一搞死了,俺娘儿俩可就摊了鱼命了。你爹爹这会儿不在家,咋整咧……要不去私塾里叫你们先生来吧?他懂医术,会救人的。”
“好嘞!先生说久病成医,他现在简直是精通医术~”
小童脚步“蹬蹬蹬”的去了,不大一会儿又“蹬蹬蹬”的回了,还拉着个不明所以的年轻男子。
“先生先生,你快看啊,就是这条人鱼。”
“不急,待我先探探他的鼻息。”
这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芳香,能够宁人心神,安定千宫问阙的躁乱与不安。
一抬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段红豆手串,佩在骨节分明的腕上。
他勉强睁开眼睑,感到腹中空空饿的难受,见一双素净的手在眼前晃啊晃,不知怎么,竟然张口便咬。
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让他扑了个空,千宫问阙艰难的支撑着身子,对人龇了龇牙,又失力跌回原处,望着这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颇有白衣卿相之态,悻悻摇了摇尾巴借以表达心中不满。
“别太凶,小鱼儿,你都快成烤鱼了,还想着咬我吗?”
千宫问阙感到自己被迫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被刺眼阳光灼的伤口越来越疼,扑腾着想躲开。
可偌大的海滩上没有荫蔽之地,只是看着那人脚下一方光影的暗处,他就起了歹心,一头撞进那人怀里,不走了。
司隗:“这……”
妇人:“俺们娘儿俩是不是有点儿多余……”
小童:“我想起来作业还没写……”
妇人:“家里鸡还没喂……”
母子俩一溜烟的跑了,留下莫名其妙抱在一起的人,和鱼人。
面对这个时不时身上传来烤鱼香味的半鱼半人,司隗不知所措,甚至不清楚该把面前的生物当作人,还是鱼来看待。
“带我回家。”
“……这话不该你说吧?”
“快点,疼,饿。”
零星几个字成了千宫问阙与司隗为数不多的交流。
在那之后半个月,直到他伤势有了愈合迹象,嗓音终于恢复,他才对那人说了一个字:“疼。”
彼时的司隗当作没听见,一边望天一边捣药,终于逼的忍无可忍的暴力皇子飞出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缓了大半天,才看见那人顾自在伤处涂着药膏,痛的直皱眉。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别怕疼,七秒之后你就忘了。”
千宫问阙瞪他一眼:“听说人的寿命只有百年,别怕短,百年之后你就死了。”
“……”
还挺有道理。
在他养伤的日子,司隗为照顾这位大罗神仙不得不在庭前挖了小潭,用平滑的石块铺了底,注入海水供他浸身。
毕竟是条半鱼离不开水源,每天都要泡上三五个时辰,不然皮肤皲裂又是麻烦事一桩。
捡了这么个拖油瓶回来,司隗有苦难言,又不好当面抱怨,在屿民面前还要维护自个儿教书先生的美好形象,只好日复一日悉心照料着。
千宫问阙身上有伤,夜间无法睡在水中,以免伤口被泡的肿胀发炎,无计可施只好与司隗挤在一张床上。
几天下来,被子潮的能拧出水来,被他身上的水汽侵入骨缝,先生都快得了风湿骨病,每天教课都是瘸着腿的。
“综上所述,你的不请自来给我添了许多麻烦,所以能不能请你发发善心……别再把你那条湿淋淋的鱼尾压在我身上了?”
夜里,被压的透不过气的司隗无奈叹气,不住瞥着身畔那人。
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不对,是鱼……嗯,是人鱼。
碧青双瞳在夜里能发出柔和光芒,虽说脸上的鳞片有些煞风景,却并不影响他的美貌。
带着自然波浪的墨绿卷发就如同海上时时吹来的碧波,这人,生来就是海中骄子,沦落世间才成了如今这幅狼狈落魄的模样。
他不属于陆地,更不属于自己,总有一日是要回归家园的,到那时……
司隗没敢往下多想。
一反常态,千宫问阙乖乖缩回他霸占整张床的鱼尾,以非常严肃的眼神直视着司隗。
“你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你指什么?”
“全部……”
在那人反问这短短四字时,千宫问阙就知道自己还是被人嫌弃了。
他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失落与难过尽数表现在脸上,直到对方笑着否认:
“是啊,讨厌受伤的你,处处需要我照顾。你可知道,我是个连自己也照料不好的人,正头疼是不是该娶个媳妇了,你的出现就让我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了。”
“可我喜欢。如果我的伤势恢复,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还不想走,这里有我想见的人。”
潮生族人敢爱敢恨,从不畏惧表达心意,所以他说的理直气壮,全然不知自己的言行是大多凡人终尽一生也不敢轻易表达的。
司隗有些愣怔,不敢确认话里的心意,按捺着冲动,收回了想去摸他脸颊的冲动。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可你终究是要回到海里的,你有不能放下的族人,也有牵挂着的亲人,不可能永远活在我屋前一池死水里,那不是你的天地。”
这话令千宫问阙望而止步。
他知道那人说的是实话,有些事,注定一生无法逾越,有些人,注定一生无法得到。
翌日清晨,他趴在石潭岸边听着孩童们充满稚气的朗朗读书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先生,我不懂!”
“哪一句不懂,先生解释给你听……”
见发问的是屋外那条人鱼,还很是积极的举手提问,司隗面上显出一丝赧然,后悔一时失言的话不能收回腹中。
“看呐,先生脸红了!”
“先生先生,这首诗,该不会是情诗吧~”
狗娃子也跟风调笑:“咦?那先生会害羞的话,是不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呀~~”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起哄,千宫问阙兴致大好,摇着尾巴拍起水花,扬了司隗一脸。
司隗知道他的厉害,不敢与他较劲,捏着竹简红着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便把一肚子火发在了起哄的孩子们身上:“书还没读好,玩乐倒是很在行!你们这么会偷闲,倒不如去抄《离骚》!全篇!!”
“先生……”
“十遍!!”
“……”
课后碍事的小蹦豆们垂头丧气的走了,千宫问阙仍开心的摇着鱼尾,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笑的有些恶劣,学着小孩子的语气:“原来先生有了心上人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还是公子啊?”
那人看也不敢看他,耳根子红的像熟透的苹果,憋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我……唉!”
“嗯?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不可能的……”
“什么?”
“不可能的……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怎么可能……”
司隗咽了口唾沫,之乎者也的儒家教条束缚着他的思想与天性,即使有意,也不可能有情。
“如果我收回鱼尾,长出双腿,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是不是能给我个机会?”
“你……”
如果知道这份不应存在的感情在相遇之初就是另有目的,或许你就不会沉沦其中了。
但看着沉浸在意想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活的千宫问阙,司隗不忍说出实情,
“抱我。”
见他没有拒绝,千宫问阙张开怀抱,水下浸着的半截儿身子若隐若现是一双肌肉紧实,却显得无力的腿,已然不见了鱼尾。
“给你看看我的大长腿,三条!”
作者有话要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出自《行行重行行》。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人鱼和书生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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