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 虞扶尘跪在冰床前,握着风长欢冰冷的手, 轻抚他散乱的长发。
“师尊, 我该把楼主的死如实告诉给云无欲吗?……你曾教我不可欺骗于人,但出于私心, 我不想他被迫接受事实, 或许还是选择隐瞒对大家都好……这一次犯错,你不会怪罪我的吧?”
那人双目紧阖,呼吸微弱,没有任何反应。
虞扶尘将那人的手贴在心口, 借由体温替他缓解冰冻的麻木,宗介在身后注视这一幕, 心中不免酸楚。
“从前主人对无欲也是这样疼惜, 不论谁要出任务, 总会温存许久,每一次都像生离死别,而每一次的安然回归,都像是失而复得。”
难得他倾吐心声, 虞扶尘却毫无反应, 宗介不解, 上前去拍了那人的肩背,却引来极其防备的躲闪,眼看虞扶尘就要抽出神武,他忙出言制止。
“大哥!是我啊, 你这是怎么了!!”
虞扶尘后知后觉按向双耳,“抱歉,忘情蛊的作用让我失聪,我听不到除了岛主话音之外的任何声音。”
宗介对他比着手语:“可你昨日不还是对我做出了回应?”
“那是因为有岛主在旁传话。说真的,你还真是让我佩服,我只是聋了两天就耐不住寂寞了,你竟能装哑如此之久。”
“这是主人的命令。船只已准备妥当,我是来唤你回程的。”
那人明显叹了口气,将风长欢的手掖回被里,捋着他的额发,在他嘴角落下轻吻,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拜别慕信风与慕灵犀,远渡神州的船上,宗介不辞辛苦以手语讲述在虞扶尘昏睡不醒的三日发生的一切。
“主人死时曾设下禁咒,以自己一死禁锢了龙雀的功法,逼得龙雀不得不暂退。但主人的功力比不得九重天的仙者,他的禁制困缚不了太久,很快龙雀会再次找上门来,九阴岛主也希望在那之前能找到适合你师尊暂避的去处。”
“现在九州立场不定,我不敢贸然将他带回神州,或许……东海桃源是个好去处。”
宗介点点头,“我得告诉你的是,慕夕月的脱逃与巫山渡脱不了干系,我曾在孟婆设下陷阱时看到几名形迹可疑的人,十二州中除地网与听雨楼的势力之外,能有这等行动力的人就只有……”
巫山渡。
无需多言,早在半月前逼宫昆仑时,孤澜老人就表明了与他们对立的立场,与慕夕月狼狈为奸并不出人意料,虞扶尘只怕步念安也插手其中,他们的处境将会十分尴尬。
回到听雨楼,两人一路沉默到云无欲面前,明知对方身份,虞扶尘还是不得不违心唤他一声:“楼主。”
“见你们带伤而归,便知这次任务失败了。”
虞扶尘听不见话音,只能猜出八成意思。
“抱歉,这次是我疏忽才让夕月长老脱逃,在乱战之中还……”
“还?”
“还失去了云无欲的下落。”
说话时,虞扶尘把头埋得很低,生怕被看到眼中不安。
而云无欲在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时便已猜到结局,双拳紧握按捺情绪,转而看向宗介:“往生蛊怎样了?!”
“……没能取回。”
闻及此言,云无欲终于克制不住情绪,冲上前来提起虞扶尘的衣领,怒目相视又眼含清泪的模样像极了被重伤的兽类。
“为什么!!为什么自诩心怀天下的风知难会选择救你,而不是救他!!”
他又哀声质问:“他为护你们而死,为何往生蛊只此一次的复生机会还是给了你,在风知难眼中你的命是命,兄……无欲的命就不是??!!”
虞扶尘听不到他带着哭腔的质问,低垂着头,无言相对。
宗介将濒临崩溃边缘的人拉退几步,急的开口替人辩解。
“楼主你冷静一点!当时那种情况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师尊也是……”
“放手!呵……法华君,好一朵舍己为人的妙法莲华,在生死面前,自私的令人咂舌!!”
“楼主,不是这……”
“不准唤我楼主!死的是谁,留下的又是谁,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云无欲悲痛欲绝,不再克制情绪号啕痛哭,凄入肺腑。
虞扶尘自知他的苟且偷生为旁人带来无以弥补的伤害,隐忍悲痛,不堪重负屈膝于云无欲身前。
“一叩,拜谢救命之恩,往后余生,愿无棱在天,我在地,了却生前身后事。”
“二叩,拜谢再造之恩,知遇之情此生难报,唯求来生命途平顺,莫遇宵小,莫见终局。”
“三叩,恳求放过师尊,苟且偷生是我,害他至死是我,师尊抉择本无错,错只错在……煞星不该留于世。”
三拜于地,纵是满腔悲愤的云无欲也默然,与他一同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按向他心口的伤,扯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
“他死前……痛苦吗?”
“不知,我只知最后一刻,他放不下的人是你。”
虞扶尘将一纸遗书交在云无欲手中,不忍再看他失去至亲至爱的苦痛,转身退出房间。
那封信是他在云无棱手中取得,沾染的血迹已然发黑,模糊了字迹。
只有寥寥数字的遗言:盼君长安,莫失,莫忘……
云无棱对云无欲的感情早已超脱兄弟束缚,跃出生死界限,只这一句长安,不免让他想起当年负罪而死的师尊。
楼台之上,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天水城,眼中酸涩,却被风拂干泪水,哭不出,泣不下。可怜,又可悲。
他该感激云无棱的挺身而出,若不是他,此刻师尊与自己都将性命不存,可云无欲……被残忍抛下的人要如何耐住孤独度过余生呢?
想到当年的自己,他意识到与此刻的云无欲并无不同,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还有机会相遇,可是遥遥无期的一天……又要等到何时?
凛风扑面而来,刺的人睁不开眼。
闭目的一瞬,身后已多了一人,白衣胜雪,乃谪仙之姿。
白清寒的到来令人意外,他手执拂塵搭在臂弯,依旧阖目,平淡不惊,凭空以灵力写出泛光字迹,居然早已知晓虞扶尘失聪一事。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西君,好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了,法华君可还好?”
虞扶尘苦笑着将九阴岛的遭遇细细讲来,白清寒依旧平静到淡然,早有预料一般。
“他是否对你提起陈姑娘之事?”
“时间紧迫,还没来得及。”
“如此,便由我代为转述吧。幸者亦不幸,鲛皇心尖血的确救活她腹中死胎,却没能留住陈姑娘的性命。”
“啊,怎会?”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在我与明微之施救后,她的神志得以清醒片刻,借此机会恳求法华君好生照顾她的孩子,这是她身为母亲最后的愿望。其实相比起保下这个孩子,你师尊更希望留住陈姑娘的性命,奈何她心愿如此,不好违背。”
“可是师尊若是真的受人所托,应当不会抛下那孩子孤身前往九阴岛寻我才是……”
白清寒笑笑,反应令虞扶尘更加不解。
“这便是关键之处了。”
他接下来的叙述中提到灵胎一词,表明陈姑娘的身孕并非承自男子,而是顺应天时而来的灵胎,故此陈姑娘并非与人私通才未婚先孕。
严格来说,这个灵胎无父无母,就算借由陈姑娘身体降世,也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灵胎?无父无母??”
“你一定想到北冥天子长明氏的话联系到自己,如你所想,你也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世上唯一的亲缘,就是血缘。”
通俗易懂的话,虞扶尘却不得其解。
“亲缘?血缘??”
“灵胎就像一颗种子,有了沃土与甘霖的滋润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么对它而言,沃土与甘霖不就是父母?”
“如西君所言,灵胎和蛊虫类似,是需要血饲的吗?师尊曾说过幼时我是他以精血喂养长大的,莫非……莫非他其实是我的……”
父、父亲……??!!
如若白清寒此时睁眼,定会赏这蠢小子一个白眼。
其实也不能怪他想入非非,照他这个逻辑推理的确是没错的。
西君细思利弊,选择了较为委婉的说法。“有奶就是娘,这话用在你身上简直太恰当。”
“……”
“我现在对你讲清事实,法华君日后定会怪罪,但我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有机会了。虞行止,你既已知道自己是从灵胎而来,可曾想过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
“我……不想。”
虞扶尘有种预感,一旦从白清寒口中得知真相,他的安稳日子就会彻底结束。
那人还未苏醒,尚未脱离危险,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但对方不留余地,仍是一意孤行。
“虞行止,你是九重天曾与法华君齐名的长天君。”
虞扶尘忙按住他写字的手,不敢再看,但白清寒一字一顿,口型表达的字字清晰。
“你,是帝尊之子。”
轰的一声,气血上涌,耳畔嗡鸣。
一瞬间仿佛回到当年燃尽的天虞山,面上沾有血痕的风长欢就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有虞氏帝舜……行止,你是帝尊之子,你生来即是天之骄子啊……”
不由分说,白清寒拂塵横扫,蓄满灵力一指虞扶尘额心,低喝一声:“想起来吧!长天君!!”
想起来吧,这几生几世都难磨灭的孽缘。
想起来吧,那兜兜转转终回原地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出自《东栏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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