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海岛的白清寒去往神州, 并没有急于回到关外。
他隐藏身份渗入修界,得知风长欢与虞扶尘在凌雪宫遭到劫杀, 而授意此事的正是当年与他争权的步念安, 猜到凌雪宫将被他惹的鸡犬不宁,考虑到白折舟与道玄麾下门人的处境, 白清寒斟酌之下还是决定先回北地整顿大局。
在墨千临与凌雪宫之间, 他还是选了后者,理由是门人性命高于儿女私情,然而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他承认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大度,他只是个不敢直面感情的胆小鬼罢了。
如他所愿, 他回到凌雪宫,分裂了道玄与道虚两大势力, 重拾昔日的身份, 再次立于修界。
他赶往昆仑仙境, 摆明立场助所谓的妖人师徒度过难关,克制着自己不与墨千临有更多交集,怕再次沾上他的自己会欲罢不能,更怕自己惹来的祸端会波及那人。
他隐忍自己的爱意, 压抑自己的情感, 只是不想一错到底。
退隐海岛时的玲珑心思一去不复返, 再次面对现实的白清寒只知疏远,拒绝了墨千临的亲近,可那人却似狗皮膏药一样粘着自己,哪怕冷眼相对也全不挂心, 总会出现在各种地方,卑微的讨好他,逗他开心。
或是一块甜香诱人的栗子糕,或是一碗酸辣可口的凤爪,知道他以前总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啃鸡爪,就怕被人看到不雅的吃相,墨千临亲自操刀为他剔了鸡骨,还将那筋道爽脆的脱骨凤爪送到了他嘴边。
不管怎样拒绝,多少次将他拒之门外,都感受不到那人的失落,哪怕前一天夜里才凶巴巴吼得他灰溜溜的走了,翌日清早他还是会端着自己喜欢的膳食前来讨他欢心。
几次三番如此,白清寒不是铁石心肠,也会难过,也会伤感,终于有一天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着墨千临大哭起来。
他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对你那么绝情,可我是不配得到感情的,你对我的好只会成为别人中伤你的利器,求你放下对我的亏欠,去追逐自己的人生吧,我不值得你对我这般好,你也从不欠我什么,是我心甘情愿……”
话语在此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墨千临欲言又止,所能做的只有为他拭去泪水,紧紧抱住他,让他感受到一丝安全感。
“父亲亏欠你的,我来还,就是没有这恩怨,我也要陪着你。其实我猜到与我通信多年的人是你,起初还不敢信,但只要想着你有可能还活着,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有了意义,衣叔……不,清寒,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这样的请求怎能让人不心动,期待已久的白清寒咬牙克制着点头答应的冲动,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们双双打回现实。
他打的有多用力,自己就有多疼。
出手后他就后悔了,想去为那人擦掉嘴角渗出的血迹,却是紧紧攥着两手,指甲深刺入掌心,指缝间滴着鲜血。
“莫忘了辈分,墨千临,做好你该做的事!”
说罢决然离去,打定心思不再见他。
拒绝他之后,白清寒忍着心痛回到房间,猛的关上门,背靠门板跌坐在地,锥心刺骨的疼让他难以呼吸,倒在地上蜷起身体,发疯般揪着衣襟,恨不得把心脏剖开,把那人彻底拔除。
痛过了,也就冷静了,白清寒打定心思去往孤屿,替鲛皇千宫问阙解去屿民身中的诅咒。
临行前他没有通报任何人,趁夜不告而别,他甚至不抱希望的想,如果这次那人也能猜到他的举动,就说明他们缘不该尽,尝试着去接受他与自己的感情也没什么不好。
果不其然他离开雪霭城时,又在城外见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墨千临。
“衣叔,我不忍你涉险,让我随你一同去吧。”
他面无表情从那人身边走过,打算视而不见,却在被拉住手的一刻僵在原地。
他从没见过那么悲伤的墨千临,不论初遇时还是重逢后,他都是眼含笑意,好似不知愁苦滋味。
又或是在自己死后,他已经经历了最刻骨的绝望,失而复得后,一切又都有了意义。
明知这样纠缠无果,思量之下,白清寒与墨千临做了个交易。
“回去天刀门休养生息,待我需要你时,自会寻你。”
“可你这是以身涉险,明知诸多势力对你不利,我怎能视而不见?”
“听我的话,待世间平静,我嫁你。”
墨千临茫然的望着白清寒,他说的每个字自己都明白,却是不懂其中深意。
“衣叔……”
“自小父亲教我要心怀天下,时至今日,这恶习还是没能改掉,实则天下大事与我何干,又岂是凭我一人之力能扭转的?明知这是条没有明光的死路,我也还是一走到底了,因为……我想要往后日子的平静。”
白清寒朝墨千临笑笑,终于放下疏远的态度,拉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突然意识到一直逃避只会让我们两败俱伤,倒不如把话说开,给彼此一点希望。”
墨千临愣着,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受宠若惊的反握住他的手,几次笑出声来,都被憋了回去。
“那、那我能不能……能不能抱抱你。”
听他这话,白清寒也是一怔。
“我很久都没抱抱你了,以前梦里有过,可我抱到你的时候,梦也就醒了,我害怕睁开眼,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话还没说完,白清寒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近,强势的迫他低下头来,贴着自己的额头,而后吻了他。
“是真的,我回来了。”
此时二人还不知他们拥吻的一幕已被角落里的黑影收入眼底,若有所思的停留许久,又化为一团黑烟散在风中。
白清寒说服墨千临先行回到天刀门,听他传令行事,若无消息便留守关外,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修界难能稳定的平衡就将打破,到时身陷浪潮再难抽身。
失而复得的墨千临对他言听计从,虽有迟疑,却没有回绝,便在雪霭城外与他分道扬镳,一人向北,一人往南。
早在出海前,白清寒就隐隐感到危机,他余光时常会看到来路不明的黑影,鬼鬼祟祟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待他回眸去看,却是一片空旷,连只鬼也没有。
他只当是自己身子虚弱出现幻觉,也是一时大意忽略了人心,没有深究便只身去往孤屿,在那里看到了哀鸿遍野的惨状。
鲛皇千宫问阙给他留下一场残局,抑或是死局,那些受到诅咒的屿民已尸化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即使有姑射天女在此诊治他们的恶疾仍是无济于事。
初到孤屿,白清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赶岛上的毒物,散去阴霾,拨云见日。
屿民由于惧怕阳光纷纷躲到暗室中不肯出门,他便挨家挨户去敲门,劝说他们服下解毒丹缓解症状,好在药物能起到一定程度的作用,这也使白清寒得到了屿民的信任。
他传去天刀门的信件中无不提及屿民的康复对他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若这是为自己余生的安好积下阴德,那他还嫌自己做的不够。
墨千临收到他的信总会立刻写下回信,劝说他别太操劳,自己亦有沉疴在身,当好生休息照顾好自己。
满篇没有一字提到担心,却又处处写着担忧,白清寒将来往信件爱若珍宝的收着,就贴在心口,不管身在何地都会想起有一人在乎着自己。
可他毕竟不是医修,所学的医法仅仅是克制自己的心疾,无法根治屿民尸化的病状,久而久之,求医而不得解的屿民开始怀疑白清寒的本事,开始拒绝服用他送来的解毒丹,更有甚者怀疑他别有用心。
面对这些猜疑,白清寒深知是自己无能为力才造成今天的惨状,思来想去,他做出了向天刀门求援的决定,他拜托墨千临查询各种医书中有关缓解尸化的内容,不知方法是否奏效,他便亲身试验,甚至将尸毒感染到自身,每日都忍着太阳暴晒伤处的疼到高崖上为屿民采药。
他尝过了孤屿上生长的每一种草,始终找不到解毒之法,连姑射天女也劝他放弃,或许去求援桃溪涧才是最保险的办法,但那时的白清寒就知道,和屿民一样染上尸毒的自己已经离不开孤屿了。
身体的异变让他依赖于这座岛上的毒物,他开始畏光,开始避人,本能的逃离别人的注意,以至于屿民议论纷纷,认定他就是无力诊治尸化的顽疾却又强出头来抢这个风头,患病也不过是罪有应得遭了报应。
就在屿民对他的付出嗤之以鼻,逐渐生出怀疑时,一个人的出现让形势彻底走向无法转圜的局面。
孤澜老人自神州远渡孤屿,以尸毒的解药作为诱饵,哄骗屿民交出已无还手之力的白清寒。
屿民中尚有善良的人在,猜出孤澜老人目的不纯,不愿他涉足孤屿,因此选择了拒绝。
而孤澜对反抗者的态度是一律斩杀,对于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施予一点点的好处,让他们看到了尸毒的确有被治愈的可能而重燃信心,又在人心犹豫的时候蛊惑他们为自己所用。
早在看到孤澜踏足孤屿时,白清寒就猜到这些屿民所中的尸毒并不是什么帝尊的诅咒,而是巫山渡亲自调配的恶毒,如今他再临孤屿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掌控自己这道玄之首,挟天子以令诸侯。
白清寒在最后的关头以灵力放出消息,命令墨千临不管收到什么消息都不准轻举妄动。
“巫山渡贼心未泯,恐有阴谋,我以身涉险只为真相大白,为天下,为苍生,计划不可有失。若我平安归来,定会履行那日的约定,但若遭不测致我为祸人间,烦请一举诛杀,莫留痛苦,白衣歌感激不尽。”
传完这信,白清寒的藏身之处就被屿民揭发,当时同染尸毒的他由于心疾衰弱奄奄一息,孤澜老人先是撬开他的牙关,将一颗药丸灌入他口中,静待片刻之后尸毒消退。
见白清寒恢复正常,那些尸化的屿民便似找到了新生的希望,纷纷跪地恳求孤澜老人施药。
那时白清寒想,用这种方式救了屿民也不算亏,至少最初的目的达到了,也算了却了鲛皇的心愿。
可孤澜老人……却做出了令他震惊无比的举动,竟下令巫山渡屠尽屿民,将姑射天女以缚灵索捆绑在庙宇之中,施法将整座岛屿沉入深海。
白清寒欲反抗,欲求情,可被药物控制的他浑身乏力,声嘶力竭也难劝无心之人回头,到最后眼睁睁看惨剧发生,只有无助悲泣。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次次质问自己,分明是来救人,为何反害他们被杀?
孤澜老人只是笑说:“孤屿的罪业太深重,帝尊让他们死,他们怎能活呢?”
被囚于巫山深处的白清寒遭受了非人虐待,又得知在被听雨楼追杀时有巫山渡势力隐于其中悄然出手,致使他险些丧命的往事。
见这对他的打击还不够大,孤澜老人思来想去,琢磨出了个折磨人的法子,便是给他灌下合-欢散,看那个清清冷冷的道玄真人竭力压制本能的欲-火,到最后为保命而不得已乞怜。
当年孤澜老人得知白清寒体质非同常人时就有独占他的心思,可他碰巧发现此人不是处子之身便动了杀心,又有谁能想到那样的白清寒能一次次死里逃生呢?
孤澜老人捏着白清寒的下巴,看他朦胧双眼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挑-逗着他干涩的唇,哪成想竟被他一口咬在手腕,鲜血四溅。
“不知好歹的贱-种!湮族人的后代还妄想保留清名?若不是留你有用,现在就把你丢到蛇窟里,让你自生自灭!!”
可再怎么恼火,孤澜也不敢真的害他,毕竟要为自己返老还童的关键一步做下铺垫,现在的调-教不过是要让他学会听话。
在长期的药物折磨之下,白清寒几乎丧失理智,可每次在他欲放弃人生希望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个人影,给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发现他意志过人的孤澜老人为将他的价值发挥到极致,利用他过人的本事与身份,动了将他作为武器的歹心,每日对他洗脑,试图将他根深蒂固的善念拔除。
事实上这样的举动在药效的加持下的确成功了,在身心的双重摧残之下,白清寒成了不懂人事,不谙人情的伤人利器,对孤澜老人唯命是从。
最后一次意识清醒,便是在虞扶尘与风长欢潜入巫山渡时,以仅剩的理智求他们除掉将会为祸人间的自己,并为过往的亏欠作出了真诚的忏悔。
只遗憾那时墨千临没有听到他由心而发的告白……不,他该庆幸那人不在才是,也许当他与墨千临面对面时,那些证明爱已刻骨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相信那人不会让他失望,不会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所以他闭上双眼,放松最后的防备,让那在心门外伺机而动多时的恶念有了可乘之机,随心魔一同占据他的身体与意识。
原来自以为满怀仁爱之心的白清寒,对世人也有着无尽埋怨。
看似圣洁无比被推上神坛的他,恨着将无数舍己为人的高尚道德强加于自己的父亲,恨着为一己私利争-权-夺-势的外姓弟子步念安,恨着险些将他置于死地的听雨楼与巫山渡,恨着……
他恨着太多太多的人,只因从来不曾直面,所以忽略了扎根心底的恨意。
也正因如此,他沦为心魔的傀儡,成了孤澜老人征服凡界的工具,在混沌与黑暗中放弃寻找真实的自己,放任真心像一株野草随波逐流,枯萎在腐臭不堪的淤泥中。
可就在他想要闭上疲惫的双眼,彻底忘却爱意,信仰,与希望时,是一道血光惊醒了沉沉欲睡的他。
随之而来的,是炸裂开来的光明,划破死寂的长夜,映明他已成荒芜之地的心田。
清明之声就近在耳畔,抚慰着他灵魂的孤寂,唤醒了他沉寂的理智。
那个人说:“衣叔,我是千临啊……”
因这一句话唤醒沉寂的意识,白清寒眸光倏然变得清明,看着墨千临那近在咫尺的脸,作恶的手颤抖着,泪如雨下。
“是你,是你……”
那人感觉不到疼似的,见他清醒,开心的像个孩子,把他揽在怀里紧紧拥着,全然不顾肩颈已是血肉模糊,握着他清瘦的手腕,抽离了刺在自己骨肉中的五指,瞬间血流如注。
“是我,衣叔……不,清寒。与你的约定,我做到了,接下来,该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傻子,你这个傻子!!”
白清寒很想打他一巴掌,让他认清如今理智不存,只会给他带来伤害的自己已经不值得他爱护了,身在他的立场,所需的仅仅是割断自己的喉咙,让自己不再为祸人间。
可他扬起手来,看着那人一如既往的笑容,哪里还忍心下手,跪倒在地搂着墨千临,平生第一次在人前哭的那么委屈,那么可怜。
“傻子……你这个傻子,我何德何能,才能让你对我死心塌地……”
墨千临一改人前狂野莽撞的性情,把白清寒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模样,就像对待一只折了翅膀的雀儿。
这时城中的雪霭百姓听到了风声,出于恐惧,有人提着铁锹镐头前来查探,一见白清寒的模样,便当他是发了狂的妖魔,不敢上前挑衅,便拾了石子朝人打去。
“妖怪!是妖怪啊!把他赶出去,赶出去啊!!”
墨千临以臂膀替他挡住坚石,一点也不嫌弃他因毒素入体而呈现出乌黑花纹的身子,轻轻吻着他的脸,将他护在了旁人无法伤及的背后。
“是我何德何能,才能一次次在失去之前找回你啊……”
“千临……”
“清寒,你飞的已经够久了,是时候停下来,让我好好抱抱你了。”
他擦去那人脸上的血痕,抱紧了,拍着他的背揉了揉。
“这一次,就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这一条支线发出来,就应该能懂墨千临不救白清寒的原因了。
抛开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为了大局,什么为了救人,全都是借口,白清寒被孤澜老人控制,离开巫山渡只有一死,不然孤澜老人又怎会给虞扶尘和风长欢救人的机会?
墨千临不是瞻前顾后,而是他太明白要怎样保护那个人了,所以他没有出手,宁可背负怨言,还有亲信的质疑。那样爱着白清寒的他怎么可能不急,怎么可能不气啊,可急有什么用?气又有什么用?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救人,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清寒。
顺便说一句,看起来x冷淡的人说起情话来真是甜啊……对没错,点名说的就是白清寒!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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