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虞北辰走在昆仑被冰雪积压的山路上,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慢吞吞滚着雪球的男人,不耐烦的抱怨着。
“拜托你老人家行行好, 走快点成不成?再走快点成不成?”
“着什么急啊, 每年都要早个十天半月来祭拜,是昆仑的饭太好吃吗?极道仙尊就是心太软, 才不忍心下逐客令, 换作是我,早一天,多吃一粒米都要把你从逍遥峰上踹下去。”
这话激起了少年的脾气,回身抬腿一脚踹飞了那人滚了好半天的雪球, 还不忘飞起一拳打碎那碍眼的巨物。
“你可真有脸说我啊?也不知道是谁非得吵着跟我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道理不懂, 还要啰啰嗦嗦指指点点, 是凌雪宫的雪不冰, 还是雪人不好堆?!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做点不让年轻人笑话的事!”
被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唬得一愣,那人赶紧拍着他的双肩献着殷勤,挤出谄媚的笑容劝他莫要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换做是从前的凌雪宫, 那雪自是冰的, 雪人也是好堆的, 可自从当年裂天那事以后,白清寒重掌凌雪宫大权,把整个儿凌雪宫从北地向关外移了两千里,那关外的天刀宗主墨千临也把自家宗门往北移了两千里, 好么,两厢对望,脉脉相视,修界都说两家根本是在秀恩爱,那没有雪的凌雪宫还能叫凌雪宫吗?要我说,不如就改名叫凌刀……”
还没说完,虞北辰那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吓得他不敢再多言。
“二位掌门都是我义父,岂是你能妄言的?殷无疾,信不信我剁了你?”
他的刀法与剑法都是超绝,殷无疾是见识过的,又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赶紧嬉皮笑脸转移话题,跟着那人一同上山。
起初殷无疾以为是因为被墨千临与白清寒二位刀剑宗师一手带大,虞北辰才有如此卓越的身手,不过前些日子离开凌雪宫时,白清寒曾单独与他说了虞北辰双亲的故事,他才明白这人不过少年就有这般身手可不只是后天努力的缘故。
听闻他的双亲来历不凡,一位是曾祸乱天下的妖人,另一位却是带领三界颠覆九重天统治,化解了天裂危机的人间帝君。
虽然那一战之后,两位被封神的人物都没再出现在人前,但他们的故事却是流传许久,就连那才学会说话的孩子都能零星蹦出几个与此有关的字来。
殷无疾也是听着这故事长大的,只不过此前从未把那遥不可及的二人与虞北辰联系起来,那人对自己的身世也是绝口不提。
若非这次白清寒命他随虞北辰一同去往昆仑祭拜双亲,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边藏着个如此不凡的人物。
见虞北辰闷头不语的赶路,殷无疾试探着问:“你……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
“每年临近寒衣节都会来,以前是义父带着我前来祭拜,今年是我第一次独自下山,谁知道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块狗皮膏药,死赖在我身上不走。”
殷无疾听了这话怔了一怔,迟疑着指了指自己。
“我没赖在你身上不走,是你不让我走。”
还想套路一下这年纪尚轻的小崽子,可虞北辰就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愣是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让人倍感无趣。
一路上山,殷无疾就跟在虞北辰身后,明明比他年长许多,偏生像个好奇宝宝似的,见了根嶙峋枯枝也能玩上好一阵。
虞北辰不厌其烦的给他讲着双亲从前的故事,什么被人嫁祸,亡命天涯,守护人间都是听腻了的,他与茶楼酒肆里那些说书人不同,不会添油加醋去讲那些战斗细节与儿女情长,时不时抬手一指。
“就是那儿,我爹给了父亲一块馍饼,父亲装聋作哑犯傻,吐了爹一手秽物,还真吓到他了。”
“还有那儿,我爹救父亲离开因果台的时候受了伤,父亲在那里第一次表现了对爹的关怀,我爹深有触动,才打消了把他丢在这里一人落跑的念头。”
他说的好似亲眼见到一样,殷无疾心道他们相识那会儿,你小子还不知道在第几重天当神仙呢。
殷无疾没把他一路上的絮叨放在心里,到了山门前,手执拂塵的剑者肩头积了厚雪,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
“掌门一早就吩咐我来迎客,说来也有一年未见了,他这些日子还念叨着你应当已经成年了,早些时候埋下的冰莲甜酒是时候拿出来享用了。”
在寒暄以前,虞北辰还是迫不及待问了,“那个,我爹他……”
看着剑者摇摇头,虞北辰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失落,也就是这个时候,殷无疾意识到这个人从来不说,但他心里一直是期待着故去多年的亲人能够醒来的。
“义父说过,我爹他没有死,只是五脏俱损,经脉尽断,可能很久才会醒来。”
这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殷无疾开始可怜虞北辰了,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双亲尚在人世时的模样,孤苦这些年,怎能不叫人心疼。
他拍拍虞北辰的肩作为安慰,没想到那人却是回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俏皮一笑。
“嘘……我从没对人说过,其实我爹每年都会醒来,只是别人都不知道罢了。”
殷无疾心道完了,这人失心疯,开始胡思乱想了。
出于礼节,他随那人一同拜见了昆仑掌门柳长亭,寒暄的话无非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以及晚辈对掌门的尊敬,话至中途,不免提到最在意的人。
“柳叔叔,听说今年,我爹还是没有醒来。”
柳长亭安慰道:“也不见得,或许他是醒来过的,只是不愿见人,便又睡了过去。”
果然还是年长的会哄人。
这时柳长亭注意到虞北辰身边的黑衣青年,也是为转移话题才问:“这位是……”
“在下殷无疾,拜见昆仑掌门。”
虞北辰“啧”了一声,硬是把“这是我狗儿子”一句给咽了回去,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低声念叨一句:“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罢了……”
柳长亭看过许多情情爱爱,瞧不出两人眉来眼去之间那点情意可就枉费了数十年的阅历,于是笑而不语,心中感慨:原来当年恩爱秀到人神共愤的两人,他们的孩子都到了动情的年纪。
之后尽了礼节,虞北辰便甩开殷无疾,独自去了凌霄塔拜祭双亲。
塔前的积雪已被扫净,站在门前就能够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他推开大门,小心走进塔内,每一步都怕踏碎了脚边的薄冰。
他走了许久,一路向下,到了山中最冷的地方,此处的寒意几乎让他的脑子停止转动,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对身后的尾巴毫无察觉。
终于到了凌霄塔底,望见那具浮在寒泉中的冰棺,虞北辰迫不及待从楼梯边缘跃下,这次倒是不嫌冷了,只身跳下寒泉,到了冰棺边缘,拉住了沉眠依旧的人。
“爹,我来看你了。”
没有得到回应,确认过双亲没有苏醒的虞北辰显得有些失落,他抚着那人的脸,用掌心的温度融去了那人面上的冰雪,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喋喋不休讲着这一年来经历的一切。
“爹,今年的我在凌雪宫也很努力呢。首先要为您报个喜,折磨了白义父几十年的钻心蛊在墨义父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解了去,这十八年来,墨义父每天都会以心尖血作为药引,总归是不负所望,如今他们二人恩爱的很,连我都觉着自己多余了。”
“不用担心我在修界的日子,有二位义父罩着,不论凌雪宫还是天刀门,我都能横行霸道,若说有什么无奈,大概就是他们太疼我,晚间总要我睡在隔壁的厢房,都不忍放我走太远,可他们自己夜里却是吵得厉害,惹人头疼。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剑法是非得在晚上切磋的,他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还有啊,从前常对您说起的殷无疾,他也来到昆仑了。本是不愿带他来的,是他非要死缠烂打,我也很无奈,要是您心情好,我就带他来见您,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我身边有什么样子的人呢,您放心,我不是孤苦伶仃,我在修界快活得很。”
虞北辰与沉睡中的虞扶尘说了许多,殷无疾就躲在暗处,从始至终,默默陪着他。
他从不知道那个看上去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内心竟是如此孤苦敏感,听他说着那些话,眼眶有些湿润。
他就躲在暗处,一直到虞北辰离开,才起了好奇的心思,想去看看那沉睡已久,也曾叱咤风云的帝君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走到寒泉水中,凑近了去看那人的脸……
不得不说,虞北辰跟他的父亲长得真是惊人的相似,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五官与轮廓更加温柔,看上去稍微有些女气却不失英俊,应是随了他另一位父亲。
殷无疾两手合十,祭拜过后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想驻足那么一刻,至于是等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就是这片刻的停留,竟然听的冰棺中的男人长出一口气,殷无疾忍住了撒腿逃跑的冲动,或是说被冻僵在原地更为准确,哪成想就那么一瞬间,男人竟然睁开眼来。
在殷无疾心中,这位帝君已是亡者般的存在,他突然苏醒也就无异于诈尸,愣愣咬住了下唇,竭力克制着喊出声来的冲动,呆在原地没走。
男人被冻的苍白泛青的手扶住冰棺边缘,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直挺挺的坐起身来。
好在他想起先前虞北辰曾说帝君每年都会醒来这事,不然真要腿软给未来的岳父跪下磕一个了。
“肉乎乎说的人,就是你?”
殷无疾都要被吓傻了,哪还敢答,再者肉乎乎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男人才刚苏醒,对他的无礼并未挂心,“也罢,今年就由你来陪我去放灯。”
放灯?放什么灯?去哪儿放灯?放完灯还能回来吗??
心中疑问一个个冒了出来,但殷无疾还是点点头,怎么瞧着这位都不像已死之人,再者他身子虚弱,就算打起来自己也不会落于下风。
因此当虞扶尘对他伸出手时,他耿直的凑上前去,将这位身子冰冷,但确确实实还活着的帝君从棺中扶了出来。
他能够感受到虞扶尘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可说那人根本没有力气,不靠着自己,他是寸步难行。
“帝君,您这是要……”
“魂灯,每年都要落一盏,以免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迷失了方向,十八年了……”
他口中说的人是谁无须多言,殷无疾也能猜到。只是脍炙人口的故事是以那人的死告终,已成悲剧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殷无疾对此不抱希望,可看虞扶尘为此从沉眠中醒来,他不忍说些煞风景的话惹人伤心,便遂了那人的愿,扶着虞扶尘走出凌霄塔,到了被冰雪覆盖的深山之中。
寒谷之中,有一条千年不冻的活水。
殷无疾惊叹于此处的鬼斧神工,虞扶尘却是无心欣赏奇景,拖着伤体俯身在溪边,以他所剩无几的灵力拈了一朵莲花形态的灯盏,忽明忽暗散发着幽蓝之光,映着周遭冰雪恍若仙境。
“往年都是肉乎乎陪着我来,除他之外,也无人知晓我每年寒衣节都会醒来,为长欢点上一盏引路的魂灯。今年特殊,便多做几盏吧。”
作者有话要说:肉乎乎已经长大啦,下一章就能看到两章没见的长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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