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鹅毛,簌簌雪落,大雪封山已有七日。
虞扶尘装模作样倒拿着本秘籍,施了易容咒法混进昆仑晚课,偷听弟子讨论传言中的害世妖人。
“嘿!你们还不知道吧,听说咱们掌门从凌霄塔中放出个曾祸乱三界的妖人,要依照九重天诏令当众剔去灵骨,叫他永世不入轮回呢!!”
“听说他还是狐妖生出的孽种,叫什么……长欢?天生一双血眸,远远望上一眼就能让人沦为傀儡,蛊惑人心的本事大着呢。啧啧……”
虞扶尘跟着瞎凑热闹:“我看是吹得吧,不然掌门审问他多年,怎半点儿岔子也没有?”
年长的师兄抬手打在他后脑,一掌毫不留情。
“可闭上你那鸟嘴!掌门是何许人也?不日便可飞升的仙尊,哪是下-贱妖物能蛊惑的!!”
“是是是,师兄说的是,可祸乱天下又是怎么回事?”
“那会儿你还在娘亲怀里吃奶,自然不知道这么回事,我告诉你啊……”
师兄很是机警,生怕给人听去会惹祸上身,忙把几个师弟拢在一起小声嘟囔起来,连虞扶尘也只隐隐听得“美得很啊……”这四字。
再多的便随寒风散在冰天雪地之中,捕捉不得了。
是夜,虞扶尘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睁眼闭眼都是一双血红眼眸,思来想去没有结果,索性趁夜出门查探。
夜幕下的昆仑禁地透着阴森鬼气,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朝阳倏然间照亮天地间茫茫一片白时,虞扶尘忽觉余光中一抹霜色身影转瞬即逝,几乎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
抬眸望去,竹林之中,一人正端坐石阶之上,周身仅覆一层薄纱,肩头积着冰雪,肌色莹白如玉,好似与黑暗伴随多年,许久没见过光似的。
那是一张清雅出尘的脸。
睫羽低垂,双目微合,薄唇轻抿,神色黯然,好似误落尘网的谪仙。
衣袂随着阵阵寒风飘起,露出与遍地白雪同色的双手,正把玩一片利如薄刃的竹叶,腕上紧箍寒铁镣铐,连赤着的双足也未能幸免。
虞扶尘恍然想起他身后的路似乎通往凌霄塔,如此看来,他便是即将被剔去灵骨的妖人?
美……他长得很美。
远远望着,虞扶尘竟一时不敢确认此人是男是女,跨过蜿蜒小溪正打算上前一探究竟,猝不及防被一道刺目光束弹开几步远,狼狈的退到溪水中,像只落水的狼崽子。
察觉动静,那人动了一动,抬眼朝他望来。
虞扶尘只觉呼吸停滞,胸中憋闷不已。
这人正与他对视,血眸仿佛透着邪性,令人无法挪开眼来,周身僵硬着动弹不得。
他眨眨眼,翕动长睫,神色未有半分波动,却是缓缓起身,飘然向他走来,身后雪地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而后停在虞扶尘面前。
“你……能穿过掌门的结界?”
再次打量一番,虞扶尘发觉此人两侧肩窝已被打穿,泛着冷光的灵链钉死了他的琵琶骨,就是想逃,也逃不出束缚他的方圆之地。
而且,是个男的。
朝那平坦无比的胸膛望上一眼,期待着薄衫下若隐若现美景的虞扶尘后了悔,颇为痛心的捂住双眼。
居然看光一个男人,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个三年五载……
男子歪着头,不解他话中意味,讷讷盯他许久,而后食指在耳旁划了一圈,指着轻抿的唇。原来是被术法封住了口耳。
虞扶尘爽朗一笑,露出两颗洁白透亮的犬齿,“不怕,我帮你解去这雕虫小技。”说罢双手合十于胸前。
他指间漫出金光,聚起一丝灵力,正要点在那人额前,蓦地又似泄气般荡然无存。
见此情景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封印的咒法,尚存三分稚气的脸上挂着一丝尴尬。
“抱歉,现在还不成。不过将你带离此地后,我定会还你原本的五感。”
男子理应听不到话音,却勾出一抹心满意足的浅笑,就在虞扶尘为之愣怔的空隙踮起脚尖,拂去他发间清雪,凑在他耳边以气音低念一句。
说的分明是:“我觉得你,很好吃……”
末了唇角擦过虞扶尘颊边,令未经人事的狼崽子羞的脸色通红,当场斥一声“妖怪!休要害人!!”很没面子的夹着尾巴逃得飞快。
直到冲出禁地老远,他才揉着火烧火燎的半边脸,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人所指一语双关。
“靠……我居然让人非礼了,没天理啊!!”
想想那人拐骗纯情少男一副罪有应得的德行,虞扶尘就觉着被仙境积雪冻了个外冷内冰透心凉,嘴上说着不要再管他死活,半个时辰后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去到了因果台。
因果台立于仙境之巅,取自“因果善恶终有报”。昆仑与世隔绝多年,早在修界法度之外自立门规,若有违者势必按规章处置,绝不留情。
听闻当年与掌门定下婚约的女弟子犯下淫之大罪就是在此行刑,肉身被禁锢在忏悔柱上,再由行刑者以注满灵力的法器生生击碎金丹。
当时柳长亭这位鬼神不近的冷血掌门就站在高台上漠视全局,末了只一拂袖,衔恨将奇耻大辱载入昆仑宗谱,自此再未谈及婚配之事。
如今只有逢鬼怪行恶才会被惊动的昆仑掌门现身正座之上,此人额鬓夹杂银白发丝,面容清冷俊逸,相貌与年龄极为不符,看似未及而立,眼中却有岁月沉积下的狠厉。
他手执折扇,仙风道骨之态遗世独立,腰间所佩寒水剑即使收入鞘中仍有寒光环绕,可御其夜行万里,弑神屠鬼纵横三界,锋芒毕露,更象征身份尊贵,便是名满十二州的极道仙尊九梦君。
而座下受审的那人依旧是受不住风的病弱模样,即使如此,腰背仍在人前挺得笔直,不畏强势傲视高台之上的柳长亭。
不知怎的,唇角竟勾出一丝笑意。
天机长老肃然起身,待唏嘘声平息后,于大庭广众下宣读罪状。
“风氏长欢,天启二年生于蜀中,曾从无相佛宗虚云大师修习佛法,然德行不端,触犯戒律,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于天启十七年逐出师门。后研习妖法,害人害己,已然成魔,天渊三年祸起河朔,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伤及凡民无数。次年,九州群起伏之,后由昆仑九梦君镇压凌霄塔下,至今十年有余。”
条条罪状,足以置他死地。
可九州将其制服后,九重天并未下达杀令,而是将他囚于昆仑十年之久。
暂不深究原因,既然当时降伏他的是九州,便说明有三大门派并未参与其中,这又是为何?
虞扶尘深思时,天机长老已宣读完列满罪状的卷轴,高声质问:“风长欢,你可知罪?”
那人被禁咒封了口耳,听不得旁人说了什么,更无法出言辩驳,笑意不减反增。
他笑的很轻,眼中尽是嘲讽。
“诸位若无异议,便行刑了。”
“慢着!!”
沉寂之中一声厉喝,忍无可忍的虞扶尘双拳紧握,右脚猛一踏地,已然掠了出去。
寒风吹拂,衣摆猎猎。
只一瞬,甚至还未看清身姿,他便站到了无力还手的风长欢身旁。
几乎是同时,柳长亭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
他伸出手来,折扇抬着风长欢瘦削的下巴,迫使他的目光与自己对视,眼见血眸中因怒意滋生的殷红蔓延至眼白,使得那人更骇人几分。
“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柳长亭借以空谷传音之法,将心声度与风长欢。
那人眸色一沉,只觉眼前朔雪掠过,随即有挺拔背影挡在二人之间,一掌挥落柳长亭手中的折扇。
被晚辈折了颜面,柳长亭也不恼,“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为何阻拦行刑。”
语气平淡到令人辨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虞扶尘闻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并非昆仑弟子。柳长亭,你果然是个斯文败类,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又为何无法还手,你难道不是心如明镜?”
柳长亭双手拢入袖中,眼含衅意。
“敢对本座直呼其名,不是十二州哪位掌门仙长家的少君,就是九重天来的贵客。事已至此,阁下不妨现出真身,有什么恩怨一并讲清,好过心生误解。”
“误解?你把他压在凌霄塔下十年,如今更是要赶尽杀绝,柳长亭,你如此歹毒的心也配位列仙班?!”
柳长亭似笑非笑,打量着面前平凡无奇的少年,是扔在人堆里绝对捞不出来的那种,就算这幅相貌不是真身,也未免太平庸了些。
“昆仑奉九重天之命行刑,难道还要看晚辈的眼色行事?倒是你,自己性命不保,还有闲心担忧他一条贱命能否苟活。”
柳长亭一抬手,捆缚着风长欢的灵链陡然升起,将那人的身子悬至凌空。
即便无法发声,虞扶尘仍能听出他呼吸带着颤音,是痛的急了,双肩血流如注,染红遍地积雪。
“你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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