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澈低头, 但见宴陵皱着眉, 仿佛难受极了。
他的手划过宴陵的脸,后者的皮肤凉得仿佛是冰。
魔气缓缓向前推进, 姬元澈也不着急, 好整以暇地看着宴陵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姬元澈完全可以给他渡一口气, 但是姬少君仿佛全然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仅是抱着宴陵,稳步向前走。
门距离他们已极近。
姬元澈突然放手。
怀中人的身体本该毫无反抗地落在地上,宴陵却没有,他站得极直, 眼睛虽然还没睁开,嘴角却已经勾起,他笑得极是无可奈何, 睁开眼, 道“姬少君。”
魔气骤然消失。
软绵绵的风还未擦过宴陵的身体便被挡住, 宴陵往后一仰,靠在了门上。
他脸色白得仍然像个死人,眼中却生机未散,哪里有半点刚才仿佛姬元澈不救他,他就要命丧黄泉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将风挡在身后, 叹息道“在下很感谢少君愿意将在下带出去。”
姬元澈望着他, 也笑了, “雪策刚才装死不会只是不想走路吧”
宴陵坦然道“在下以为, 少君会救人到底,再给在下”
“渡气”姬元澈接上。
宴陵朝他笑,不置可否。
姬元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觉得可笑又觉得荒谬,但是宴陵这几个月以来所做的荒谬之事不少,他心情复杂之余竟也认为情理之中。
于是姬少君向前走了几步,与宴陵之间的距离已在咫尺。
他与宴陵身高相仿,这样近地贴着几乎已鼻尖对着鼻尖。
宴陵一动不动,“少君是想把刚才没做的事情做完吗”
姬元澈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旁人的呼吸落在脸上,姬元澈似乎有点不适应,宴陵看得出他想要避开,却强撑着没有避开,姬少君向来不喜欢别人亲近他,自然也不喜欢亲近别人。
姬少君当然不知道,日后他会多习惯这个距离,甚至更近。
被这样抵在门与姬元澈之间的事情宴陵经历了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因而镇定非常,甚至还想抬手把姬元澈的头按下来。
姬元澈道“本君有个想法。”
宴陵从他乌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说话时眨了下眼,睫毛微颤,有种柔弱非常的漂亮。
宴陵按下想去亲他眼睛的冲动,道“愿闻其详。”
姬元澈道“本君曾听说,人族之间,两国之交,最后未必是以战止战,也有结为秦晋之好的例子。”
宴陵道“少君想说什么”
姬元澈的神色难得一见的认真,可宴陵不愿意与他一本正经地谈这件事情,他看着对方都觉得心中仿佛有个小刷子擦来擦去。
宴陵从不认为从头再来是件麻烦事,事实上,他虽然多数时候仿佛对姬元澈的生疏无可奈何,但能与道侣再回顾一次当初也没什么不好,唯一麻烦的是,他与姬元澈自成了道侣那一日起便极为亲近,哪曾出现过像今日这般只能看的情况。
道侣伸手就可触及,他却最多只能趁姬元澈心情上佳的时候碰碰对方,仿佛饿得饥肠辘辘的人面对着满桌珍馐嗅着菜肴的香气充饥,折磨人至极。
姬元澈道“雪策地位尊崇,从来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宴陵想了想,恍惚理解了姬元澈的意思,忍着笑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在下十分有自知之明,自觉其貌不扬,不足以以色惑人,更无令神魂颠倒改变主意的本事。”
宴陵目光落在姬元澈的嘴唇上。
姬元澈扬眉,突然欺身上前。
宴陵心中一惊又一喜,虽然很想摸摸姬元澈的脑袋看他刚才有没有受伤,但也没在此时此刻做这样大煞风景的举动。
下一刻,他猛地退后,轻松地推开了门。
宴陵万万不曾这扇门开得如此轻易,险些摔倒,他直身,闪过了那道直冲他膝盖的魔气。
宴陵摸了摸鼻子,在姬元澈眼中近似于不知死活地说“若是少君想让在下留在少君身边,在下一定不会推辞,但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
姬元澈笑得明艳,“本君这是成人之美。”
宴陵道“在下从未想过残废。”
姬元澈道“你不是不喜欢走路吗”
他又把话挑回宴陵刚才装死的事情。
宴陵只想让姬元澈亲他一口,断然没有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的打算。
宴陵道“虽然不喜欢,但残废了之后少君也不会抱着在下出入,在下觉得,还是站着比较好。”
姬元澈也走了过来。
宴陵本以为姬元澈会接上一句你残废了本君会抱着你的,姬元澈却道“雪策若是残废了,本君请能工巧匠为雪策做此世间最好的轮椅。”
宴陵摆摆手,“在下更喜欢别人抱着。”
他说的如此坦然,不要脸得理直气壮以至于让姬元澈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姬元澈看了看宴陵挡得并不十分严实的领子,道“你是宴雪策吗”
宴陵不明所以,道“如假不换。”
姬元澈道“本君现在怀疑,宴雪策是否是个男人。”
宴陵闻言笑容更深,作势道“其实少君可以过来亲自检查一下。”他手搭在腰带上,大有姬少君愿意他立刻宽衣解带的架势。
司命剑在剑鞘中兴奋地发出鸣声。
姬少君没回答,司命剑的反应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姬元澈笑道“不急。”
宴陵心道很急。
姬元澈想,等他杀了宴陵那天,他一定要从里到外好好看看宴陵,从脑子到心,他一定会拿出来仔细检查的。
宴陵等着姬元澈走过来,和他并肩而行,他面上淡然,语气里笑意却掩盖不住,“在下对少君真心实意,与上界无关,亦同魔族无关。”
姬元澈声音里也含笑,“从前很多人对本君说过,效忠本君,与本君身份无关,也与魔族无关。而且,”他补充,“他们比雪策你真挚的多,本君听到这话时,他们都是跪着的,不过再有人变着花样地和本君说同样的话,本君也会心烦。”
“所以”
“所以本君想看看他们的真心。”姬元澈笑。
“不知少君如何看到对方的真心”
姬元澈道“本君挖出来了。”
宴陵顿了一下。
姬元澈偏头,对着宴陵温柔地说“本君总会看见雪策的真心。”
宴陵道“在下突然,不太着急了。”
姬元澈看他笑得仿佛爱侣,看得宴陵脖子发凉,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想用什么刀好。
姬元澈不再看他,朝前走去。
自长廊而出,眼前景致便大有不同。
此处风光优美,湖光山色无一不秀丽非常,天上云气翻涌,遮挡了大半阳光,林中苍翠幽深,似有浅浅雾气。
进来时的血云,台阶与风都未给宴陵造成什么冲击,此刻却当真觉得这位魔主深不可测。
这不是幻境,而是实景。
幻境不用于实景,前者有阵法便可做到,后者却是天然,也就是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有人用术法将这里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并且收入陵中。
魔气森森处,草木凋零,山穷水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样秀雅的风光。
用术法的这个人不仅收纳了这块地方,亦隔绝了魔气的侵蚀。
倘若对方活着,必然耗尽了无数精力,而且他还需要不断绝地供给此处,以保证这里不被破坏。
但这是魔主陵,而魔主早已陨落,是谁维持此处,还是说,魔主遗留的残魂残魄足以支撑
宴陵道“在下原本对魔主之死深信不疑,”一个实力可怖的魔族不会无缘无故地销声匿迹,况且,他真的活着,怎么会对神魔大战视而不见呢“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姬元澈不语,但想的显然与宴陵差不多。
仅靠死后留下的那么一点点意识维持,那么这位魔主已不止近神,甚至可以说凌驾于很多神之上。
姬元澈沉默半晌,道“本君若是魔主,大概会被此时的魔族气活过来。”
姬元澈说的话将自己都讽刺在内,宴陵沉吟道“又或许,这里有他人维持。”
说出来他都觉得不可能。
不说谁有这样的本事,与魔主同时代之神早就陨落,后世又有谁对魔主这样执着呢
他们面前有一极大的湖,湖水如镜,倒影着周遭景致,湖上石桥横穿湖面,并非笔直一条,而是曲折蜿蜒,极富雅趣,不像桥倒像是一条小路。
水至清则无鱼。
湖水虽没有任何杂质,却有游鱼。
游鱼粉而小,若桃花逐水。
宴陵站在湖边,道“看来除了在下与少君,这里没有其他活物了。”
湖边也有树木,生机勃勃,青翠葱茏。
他走到树下,看了看,突然松了一口气。
姬元澈道“怎么”
宴陵道“草木荣枯,斗转星移本是天道,在下刚刚甚至以为,魔主能够插手天道。”
地上干净,并无一片落叶。
姬元澈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明白宴陵的意思。
魔主只能“保存”,却不能让被他保存起来的一切如外界一般运转不息。
姬元澈想了想,突然笑了。
此处本已极美,却不及对方笑中颜色。
宴陵一眼不眨地看着姬元澈的脸,不解道“在下说的不对吗”
姬元澈摇头道“本君在笑,若不能得道飞升,不论是谁,都有寿元将近的那天,不过在这里,却可永存于天地之间。”
宴陵道“永存于方寸之间,也没什么意思。”
姬元澈笑容还未散,赞同道“这样看来,魔主也是个很无趣的人。”
耗费无数精力留存一块地方,与画地为牢有什么区别。
这里不过比寻常监牢大了些,美了些,要是长久地呆下去,就没什么分别了。
宴陵开玩笑道“魔主死生不知,少君还是少说几句。”
姬元澈也笑,“本君以为,雪策能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宴陵叹气道“能活着总是好的。”
游鱼悠闲。
宴陵望着湖面,“不知道这里有无勾陈。”
“这里风景上佳,魔主大约不会把勾陈放进来。”
他们并没有说过去或者不过去,却极有默契地一同踏上石桥。
石桥紧贴湖面,若是湖水有一丝波动,石桥都会被淹没。
桥身与水面相接处,仍是一片莹白,并无青苔。
生与死在这里凝滞。
石桥弯曲,看起来比笔直一条好看得多,走起来确实七扭八歪。
宴陵连转了七八个弯,道“能造出这样的桥,魔主应该也不算是个无趣之魔了。”
他们明明可御剑过去,但偏偏用了这样的方式。
姬元澈转来转去,虽然不头晕,却也心烦。
魔主无不无趣他不知道,但是魔主闲着没事他是真的看出来了。
水面平静无波。
纵然他们二人行过石桥,或许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将人影投到湖面上,但桥边的鱼却毫无反应,仍自顾自地游荡。
鱼游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游回了原处,如此循环往复。
宴陵胡乱地想,要是魔主将这里收纳起来的过程中,有的树落了叶子,恐怕还要循环长上。
时间对于这里并没有任何意义。
宴陵道“魔主似乎,很喜欢人界”
这里有灵气涌动,并不是魔界。
姬元澈道“或许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
这也是玩笑。
如果魔主费了这么大事随便找个地方收纳起来,那不是太无聊,就是太有病。
湖尽,桥却没有。
石桥自然地嵌入土地中,当真成了一条小路。
这里的构造极有章法,显然不是随便选的。
石路蜿蜒进林中。
魔主这是把自己当隐士了吗
宴陵心中感叹。
别人隐居都是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魔主隐居,却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收纳起来。
鸟叫蝉鸣,越发显得林中幽静。
石路不比桥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头。
宴陵扬眉,没想到居然真看见了房子。
或许是因为无人,房子周边并无围墙遮挡,只有几棵自然生长的树,恰到好处地为房中遮阴。
从进来,姬元澈就从未放松过警惕。
宴陵能感受到姬元澈的紧绷,他也好不了多少,他们虽然谈笑自若,却都对这里警惕非常。
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可能什么都没有,可能是魔主。
他们走近。
房子由木头搭成,靠近木屋的地上还铺有石砖。
仿佛是随便找的青石嵌进地下,表面凹凸不平。
房子附近还有一处池塘,引山中泉水而来,靠近了极为清凉。
木屋有廊,木板光洁。
在他们不远处放着两只酒杯,仿佛不久前有人在这里与友人对饮赏景。
酒杯内,飘着一片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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