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薇刚到病房前就被神色憔悴的母亲看到, 对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上来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如果不是身体因为低血糖虚弱无力, 夏兰简直想一耳光将眼前这个女儿打死。
“都是你!你怎么还有脸来!你怎么不去死!”
比起女儿,对夏兰来说丈夫更重要, 包括儿子和夏家在内,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女儿陷入深渊,如果打死她能挽救一切的话,她绝不会心软半分。
但是, 糟糕的局面现在已成定局, 她的亲人因为经济案件现在锒铛入狱,易家的企业因为内部资料泄露损失惨重,无论是董事会还是合作伙伴那边如今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咄咄逼人,加上易弘毅现在病危的消息迅速被媒体报道出去, 厄运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蚕食着原本圆满的一切。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捂着脸颊眼含惊惶与不忿的女儿。
易薇从来不是个能受委屈的,除了需要对外做戏。
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她早已经尝到了自己因为任性酿成的苦果, 她知道错了, 也愿意认错, 更对现在易家即将崩塌的一切充满恐惧。
但这不意味着当母亲理所当然的将一切施加在自己身上时她能心平气和的甘愿承受。
她到底是任性的, 所以病房外的走廊上很快起了冲突与争执。
医生护士以及守在病房外的秘书律师以及保镖们很快成为了这场争执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代表着不幸的暴风仍在继续,而能掌控如今这个局面的掌舵人此刻却正在病房中昏睡。
一切或许还会更糟。
***
“我送你回别墅, 还是住酒店?”车上,做了一路安静背景板的连穆到底忍不住出声了。
易灵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并不乐见,在看过手机上接连推.送的几条新闻内容后, 他不确定她是否希望自己出手帮忙。
易家内部现在正值动荡,一片乱象之下危机与机遇并存,如果想要谋夺好处,现在出手并不算晚,但若要力挽狂澜,显见也并不容易。
虽说易灵和易弘毅关系不佳,但手持公司股份的她也不见得乐见自家企业出事。
易灵收回看往窗外的视线,看向连穆,“我不想回别墅也不想去酒店。”
她低头翻了下手机,看到了上面的新闻消息,“看来这次要元气大伤了。”
很显然,彼此都清楚她说的是哪个。
“需要我帮忙吗?”连穆选择直接询问。
原本还有委婉试探的心思,但看易灵现在的心情,直接一些或许更好。
易灵没回应,她只是认真的看了连穆许久,确认这人是真的有帮忙的打算后,她愣了一下,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淡,反而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是不需要的。”她说。
***
天色渐晚,车辆从街道上驶过,和逐渐亮起来的各色霓虹灯彼此辉映。
雇主没说地点,司机就识趣的选择了安静绕路。
在将明月路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易灵开口了。
“我们去酒吧吧。”她对连穆道,脸上有着出事以来到现在最令人感到安心的笑容。
连穆从不介意易灵任性,以前尚且需要掩饰,现在不需要之后,他对她只有纵容。
于是,接下来两人果真去了酒吧。
虽说连穆应允了易灵的要求,但并非全然纵容得毫无底线,在酒吧的选择上,还是以安全安静隐秘为佳。
也幸好易灵今天耐心好得出奇,一路安静的跟随连穆到达目的地。
酒吧一楼喧嚣吵闹得很,几乎要盛装不下人们火热躁动的灵魂,易灵仿佛真的饶有兴致一般,在一楼吧台欣赏了一会儿这扑面而来的热闹与热情,直到开始有人不断过来搭讪。
虽说全都被连穆挡了回去,但两人在这样一个场合就是招蜂引蝶惹人垂涎的发光体,不堪其扰下转场去了二楼包厢。
特殊设计的包厢临空的一处是全景玻璃,这样既可以欣赏一楼的热闹也不会影响独处的兴致。
易灵看起来是真的很有兴致,酒吧的招牌饮品挨个点了一遍,喝的同时还不忘出声点评,连穆作为陪客,负责控制易灵的酒精摄入量。
“嗯,这个不好喝,白兰地加的太多了,我觉得换成龙舌兰可能会更好一些……”
易灵晃着杯子里湛蓝色的酒液,语带挑剔,“你知道么,蒋菡在调酒上很有天分,如果她愿意的话,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调酒师,我十八岁成年能喝酒之后,跟着她一起去过很多有特色的酒吧呢。”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连穆偶尔会接上易灵一两句话,她喝醉的时候并不多,但偏偏每次都很有特色。
但无论哪一次,都是她心里有事或者有情绪需要疏解,无论好坏。
今天这次也不例外。
易灵不着边际的说了许多,从学业上的小小抱怨到身处国外的诸多不便,从老爷子对她的严格要求到蒋菡温柔与严厉的耳提面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一场啰嗦大会。
连穆听得很认真,跟着易灵的话仿佛将她身边所有人都认识了一遍,即便有些话啰嗦且无厘头,也不见半分不耐。
尤其是在他意识到易灵从头到尾没提到过有关她家人的一分半点之后。
无论是早逝的母亲和外公,还是现在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易弘毅,即便是她再厌恶不过的夏兰和易薇,此刻在她这里也不曾拥有半分存在感。
这场“热情”的谈话持续了许久,直到易灵仿佛因为累了半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一切才告一段落。
连穆拿着手帕轻轻擦去易灵额头的汗水,他动作细致,以免惊动她,冷不防被易灵突然抓.住手腕,手也停留在她脸颊上方不动了。
“你不觉得这样虚伪又做作吗?”易灵睁开眼睛看他,“我们两个都很清楚,你其实不是这样的人。”
连穆从来不是这么温柔体贴又细致的人,这样做的他看起来就像是批了一层别人的外皮,易灵丝毫不觉得感动与荣幸,只觉得难受。
她或许是希望身边现在有人陪伴的,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不做。”
连穆没收回手,反而回握了她。
易灵没拒绝,视线越过连穆看向外面喧嚣人群,“这些人看起来比我们开心多了。”
“大概吧。”连穆顺着易灵的视线看过去,和隔音过于良好的安静包厢比起来,外面那个热闹的世界里仿佛每一个空气因子里都充斥着快乐。
不过,他既不需要也不羡慕。
“我小时候,”过于安静的包厢里响起易灵的声音,“其实和他很好,比和妈妈还要好。”
“他”显然指的是医院里昏迷着的易弘毅,连穆指尖微动,下意识握紧了易灵的手。
对易灵来说,过去的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会和自己的父亲走到如今的境地。
“不过,现在显然不了,”易灵托着下巴笑看连穆,“说起来也有趣,当年他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呢。”
浓浓,爸爸需要你,那时候堪称是完美父亲的易弘毅是这么对她说的。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记忆中的完美家庭与童年开始出现了裂缝,毕竟,无数的欺骗和隐瞒皆开始由此而生。
这些事情过去很久了,她也并不怎么喜欢回忆,可能是因为实在无法直视当年愚钝到堪称蠢笨的自己吧。
易弘毅出轨这件事不是没有预兆的,甚至起初最应该发现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只可惜她那时是如此的愚笨蠢钝,眼睛里只看得到幸福的家庭和完美的父亲,不会将任何蛛丝马迹联系到她原本完美的生活上去。
比如易弘毅带着她出门游玩在外过夜,夏兰以父亲友人的身份出现在身边,又比如她甚至曾经去过父亲金屋藏娇的地方过夜,易薇,当然那时候还叫夏薇的继妹也曾经做过她短暂的玩伴。
这些事情深藏在易灵心中,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在她没意识到这些异常代表着什么时,她天真得理所当然,在她明白自己曾经错过甚至助纣为虐做下了什么事情之后,她憎恨的不止有出轨的父亲和包藏祸心的夏兰,包括自己本身在内,都是需要被深恶痛绝的对象。
连穆没想到易灵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说出的会是这么惊人的内.幕,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安慰,只能安静且认真的摆出倾听姿态,让她排解内心沉重的情绪。
“脸色这么难看的看着我.干嘛?”易灵推了下连穆,“该不会以为我现在还很难过伤心吧?”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情绪,”易灵笑道,“而且,我也不在意了。”
是的,无论是当年大雪天她独自一人走完了那条漫长的路,还是后来她和易薇之间闹出来那些事,都促使着她离曾经的那个家和父亲越来越远。
如果不是这次易弘毅病危闹出来一堆烂摊子,她可能根本不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不在意很好。”连穆道,“谁都没有你自己重要。”
“嗯,你这句话说得好,”易灵道,“确实,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只可惜,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很多人都是不明白的。”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悠远神情惆怅,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人,情绪看起来不佳。
“不过,我想我自己是明白的。”
易灵自问自答一番,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但这笑容里颇有几分苦涩。
“为我的明智庆祝一杯吧。”易灵端起酒杯朝连穆示意,“衷心希望你也能像我这么明智。”
连穆沉默奉陪,喝尽了整杯酒。
或许是之前的倾诉与排解有了效果,接下来易灵喝的就不再是闷酒了,等她酒意开始上头,连穆带着人离开了酒吧。
易灵先前老实窝在连穆怀里小憩了一会儿,等精神再度振奋时,人已经到了酒店。
她扒拉着连穆身上笔挺的衬衫,不依不饶的撒娇,一会儿说要看星星,一会儿说要洗澡,要求之多之杂让人目不暇接。
“看来这次醉的不轻。”连穆抱着不肯老实的易灵坐在沙发上,听她再度开始嘀嘀咕咕。
“……不是哭包,全都是胡说八道!你不会信的吧!”她揪着连穆衬衫上的扣子晃来晃去,“浓浓很听话的,对不对?”
连穆用手轻轻梳理着易灵蹭乱的头发,好脾气回应,“嗯,很听话。”
他想起易灵那份十分详细的个人调查报告,那里面有很多她过去的事,比如小时候是个难哄的哭包,娇气得不行,和她心思细腻的母亲更像,又比如因为漂亮可爱很容易被皮小子欺负,她是能一边哭一边毫不客气的回揍那些小混蛋的,又比如讨厌别人拿她打趣,对开到自己身上的玩笑十分敬谢不敏……
除去这些文字资料外,还有她幼儿园和小学时参加许多校内校外活动的影像资料,当初连穆几乎是一个不落的连夜看完了,此时再看过易灵醉酒的姿态,莫名想到了她小时候那副可爱的模样,突生一种重温旧梦之感。
或许是此刻氛围安静又沉稳,原本因为酒意有些活泼上头的易灵再度安稳下来。
她窝在连穆怀里,半闭着眼轻声和他说话,“我爸爸早就不在了,我很久以前就没爸爸了……”
连穆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顿,突然间觉得感同身受,可能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有些父亲活着确实和死了没两样,亦或者,早早死去还更好一些。
至少那样,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不会以一种难堪的方式彻底失去。
在易灵满是茫然看过来的失神眼神中,连穆轻轻合上了她的眼,“没事了,睡吧。”
他耐心的把人哄睡着,换了衣服擦了手脚,将人彻底安置好之后,悄声出门处理公事。
突然启程来宁城,他手上积攒了不少公事,除去这些事情外,易家那边,他觉得恐怕也不宜放任。
就易家那边的情况,易弘毅的贴身秘书和私人律师会和易灵谈些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对易灵来说,那和泥潭无误。
若是依言插手,她心里大概不会痛快,但若是冷眼旁观,她日后也必定是要心生芥蒂的,既然如此,他不介意越俎代庖一次。
他或许无法理解易灵内心的挣扎,但作为局外人,在处理易家的事上他是可以出一份力的。
等将全部事情安排完毕处理妥当,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他回到房间,床.上易灵还在安睡,红扑扑的脸颊看起来格外娇.软可人,让他想起那时候她因为生病对他的依赖与乖巧。
他凑过去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算是迟来的补充安慰。
像是察觉到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气息,易灵伸手抱住了近在咫尺的人,寻求避风港一样将自己塞进了连穆怀里。
这充满依赖与示弱意味的姿态让连穆叹了口气,他觉得,以后他更需要在意的是易灵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
毕竟,这世上有一种人会口是心非到连自己都被完美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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