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码头不止是个码头,因为往来客人多, 所以这里小商小贩极多, 到处都是摆摊的,再加上还有许多地下赌坊、斗场,以至于这附近非常乱。
所谓斗场, 就是许多习武之人上擂争输赢, 让围观的人押注, 也算是一种赌博。而春和码头这里,最大的斗场叫斗春, 是春和船坞的地下产业。
赵羡词指给赵麒年看, “这儿新开了一家斗场, 是个新鲜玩意,不知道赵大哥有没有玩过?”
赵麒年当然没玩过,他虽然纨绔, 但也仅限于吃喝玩乐, 和这种地下场所通常是不接触的。就算赌博, 明面上有那么多家玩筛子斗蛐蛐的, 都可以赌, 何必沾那些混黑道的?官家和梁春这些人,只要打点的好, 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来到一家船行, 左侧有一扇暗门,通过暗门下去,就是热火朝天的斗场。
地面上来来往往人不断, 吵闹之下,根本听不到地下传来的声音。以至于斗场里那许多亡命之徒,粗着脖子大喊时,那场面非常热烈。
赵麒年看到这火热刺激的场面,一时间还有些腿软。但很快,有人来迎,将他们带到一个雅座,赵麒年坐下后,热血上头的青年迅速被整个斗场的氛围感染,眼都不眨地把赵羡词给他的那些银票全都下注了。
赵羡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下一望,昏暗的灯光下,勉强看到不远处擦着大刀的梁春与她对视了一眼。
“赵大哥,这东西虽然刺激,但烧钱的厉害,还是要谨慎下注啊。”说完,她摸了摸口袋,“哎呀,我银子没带够!”
赵麒年怪她出来玩,怎么能不带够钱,于是催她回去取钱。
赵羡词便道,“算了,时间不早了,明日再来也不迟,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麒年正在兴头上,哪里会同意!又嫌赵康娘娘腔,老在旁边絮叨,就想把她打发走。
赵羡词又劝了一会儿,没劝动,只好无奈的跟他告辞。
然而,出了斗场中央位置的赵老板,再回头一望赵麒年,就是满脸冰霜。
赵家的产业,有多少是这么赌出去的?
她眼神一黯,敛去表情继续往外走。一个粗壮的汉子过来,从她身旁路过时说,“我们老大让赵老板放心,三个月内,赵大公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替我谢过梁老大。”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那壮汉。
那汉子却不接,“我们老大说了,想跟赵老板做长久生意,所以赵老板的钱不能多拿。”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羡词没想到还有送银子送不出去的,一时愈发觉得这个梁春了不得,怪不得这个春和船坞不声不响的,却能年年逢大事时,挣官府的钱。
敢情是闷声发大财。
她若有所思,收回银子继续往前走。
然而快出门时,眼角一扫,却发现斗场上那个汉子异常眼熟。
赵羡词不由顿住脚步,仔细一想,不觉惊讶,“雷阿大!”
斗场上那人,竟然是雷守青的哥哥!雷阿大怎么会到这种亡命场所里来,还上了擂台?
她叫来斗场看场的小厮,询问了下情况,这才知道,原来因为守青的嫂子苗苗怀孕快六七个月了,近日越来越不能做家事,苗苗的奶奶又年迈,也很难做活,家里没什么生计,所以雷阿大才四处找活,也往斗场来打架。
赵羡词觉得奇怪,她让守青帮忙,又不是不给工钱。原来也给过雷家不少钱,都够普通人家过上十多年安生日子了,怎么雷阿大还这么缺钱?
守青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这阵子忙,也顾不上别的。守青也成熟许多,轻易让人看不出她情绪变化。
赵羡词想了想,回家就把这事告诉秦牧云,自己不好多过问雷守青,或者可能由娘子出面更好?
秦牧云还在苦于没人来听课,大受打击。
罗瑶见她这样,极上心地帮忙找学生,然而效果也并不好,没有人愿意师从一个女先生。
又问她们,是不是教烈女传?教不教女工刺绣?
一番询问下来,秦牧云都不想继续下去了。
罗瑶也为此愤愤不平,奇怪地问道,“列女传是什么东西?”
她看起来也不像不识字,竟然连列女传都不知道,秦牧云狐疑地回答完,又给她讲了讲里面的故事。罗瑶听完冷笑,骂道,“这都是什么狗屁书!”
秦牧云惊讶于她的表现。
罗瑶忙解释说,自己没上过学堂,也读过这些书,并没有诋毁这书的意思。
秦牧云笑笑,“也算不得诋毁,原也不是人人都读的。”
罗瑶松了口气,干脆要做秦牧云第一个学生,于是颇为尊敬地改称她为秦先生。
秦牧云也不以为意,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都不打紧,这学堂怕是办不下去了。
赵羡词本是想找秦牧云帮忙的,没想到自家娘子反而遇到了麻烦。她忙宽慰道,“原来都有那么多人来听你教字,现在有了机会,肯定会有人愿意来的。”
秦牧云窝在她怀中,“好几日了,我们还亲自出去招生,可别人一听说是女先生,就都不愿意了。好不容易有几个问的,又都以为我是专门教女子的。”
“你先别急,回头我们多找点人去招生,总会有学生的。”说着又道,“倒是眼下,我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于是把看到雷阿大在斗场打擂的事说了,“不知道雷家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守青也没吭一声。”
赵羡词还特地问了晚晴,没想到就连晚晴都一无所知。
然而,她说完,秦牧云却冷下脸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赵羡词心里一咯噔,“怎、怎么了?”
她想,总不能还是因为吃守青的醋吧?
赵羡词有点急,“云儿,你千万别多想,我帮守青不是因为我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是于情于理,她也帮了我这么久——”
一直以来,赵小姐都觉得守青是个不错的朋友,热心肠,不耍心机,自从将她留在身边,又十分忠心。可自己待她并没有那么用心,甚至如今连雷守青家里可能出了什么事都一无所知,还每天让人家在福隆楼忙活。
赵羡词难免有些愧疚。本想直接问雷守青,但又怕因此让守青多生误会,这才想着向最亲密的秦牧云寻求帮助。
哪知道刚说完,秦牧云的表情就像隆冬天降了雪,冷的让人打哆嗦。
“你去了斗场?”秦牧云终于开了口,胸口微微起伏着,憋着一股火气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一个人去的?”
赵羡词本来悬着的心,这会儿再次高挂了几分。原以为秦牧云是吃醋,但现在显然比吃醋更严重。她心里砰砰跳,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脸去,轻声道,“不是,自然不是,我……我带了人的。”
秦牧云冷笑一声,“带的谁?”
“……”赵羡词心想,带的赵麒年算不算?
不过,她要是敢说自己一个人领着赵麒年去了斗场,只怕秦牧云能当场撕了她。
于是嗫诺道,“就……就是福隆楼里的几个小厮……”
秦牧云沉默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道,“赵羡词,你还学会撒谎了?”
她就算不在福隆楼管事,至少也知道福隆楼里多是各家商铺自己的人,虽然有几个小厮,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根本不会武功。
斗场是什么地方?秦牧云虽然没去过,但她早年陪着父亲在外玩耍时就有所耳闻。那样的地方,别说女子了,就是官府兵丁,轻易都不敢去,毕竟里面都是些亡命之徒,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今乍听赵羡词说她去了斗场,秦牧云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了,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就是抑制不住的满腔怒火。
上次,赵羡词因为夜里单独跟踪人差点丧命的事,秦牧云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本以为一向谨慎的赵小姐会吸取教训,现在倒好,直接去斗场了!
秦牧云气的指尖发抖,一句话都不想再跟赵羡词说。
赵羡词见她实在生气的厉害,心里愈发慌了,忙道,“云儿,你别生气,我与那斗场的主人有交易,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她与梁春约好,第一次她将赵麒年引过去,让他赢一波钱,之后,赵麒年为了刺激,肯定会再去。梁春就会按照计划,让他先赢后输,最后输的一无所有。
赵羡词有心加快赵麒年败家的速度,免得最后再像上辈子那样,因为混不吝而得罪什么王爷,最后闹了个走投无路的下场。现在,让赵麒年撞在自己手里,先把家产都败了,让他再没有折腾的余地,也好狠狠给他些教训。
只是梁春那里,赵羡词还是付出了不少代价。除了赵家的那座山地以外,其余铺面,赵羡词都与梁春五五分账。
按说,要想搞赵麒年并没有多难,只是因为赵麒年有个官家子弟的身份,所以像梁春那种混江湖的不愿意招惹。如今赵羡词做了幕后主使,就算日后出了纰漏,梁春那边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打手,责任都在赵羡词身上,梁春这才愿意做了这个买卖。
赵羡词可不怕担责任,她作为赵家一份子,只能竭尽所能让赵家落败的不那么一塌糊涂。
可这些,都是她自己的谋划,谁也没告诉,就连秦牧云都一无所知。
秦小姐只当赵羡词福隆楼的生意忙,哪里晓得赵老板还谋划着这些事!
赵羡词也知道这些事太过冒险,不过事到如今,她对冒险这种事,似乎有了隐隐的快感。
毕竟,以宫中女官之身,假冒男子行商,已经是天大的冒险。
她走到而今的每一步,都是冒险。
冒险冒多了,竟让她越来越不惧棋走险招。
虽然如此,赵羡词心里也清楚,云儿是不愿意让她有半点风险的。所以这些冒险的事,她一件都没敢跟秦牧云说。
如今情急之下,说出与梁春交易一事,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果然秦牧云脸色更冷了。
“还与斗场主人做上交易了,”秦牧云努力平复着胸中怒气,后牙槽都要咬碎了,“赵老板,你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云儿,我……”赵羡词百般想解释,又怕说多了,秦牧云更生气,一时为难地哑在原地。
秦牧云见她如此,恼的甩袖而去。
赵羡词急忙要跟,没想到秦牧云进了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差点撞到她鼻子。
赵羡词在门口守了半天,好声好气地哄着,里面始终也没动静,这个门是怎么都敲不开了。
“唉!”赵羡词重重叹气,想到前阵子,秦牧云受伤的事,一时也能感同身受。
她也不愿意让秦牧云做一些危险的事,好在秦小姐眼下还没有什么可做的。
又想到雷守青,心情就很复杂。
好好的一个朋友,偏偏有了这样的心思,真的是很难处理。
最近守青都有意无意避着她,赵羡词也在尽量避免和守青有过多接触。
突然就明白,当初秦牧云为什么从来没有点破过对她的感情了。
若是两情相悦还好,不然,交好的朋友突然单方面感情变了味,你近了怕她越陷越深,远了又显得太过刻意,惹人伤心。左右为难之下,可能就只有慢慢疏远的份儿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敲敲门问,“那守青这事儿,你管吗?”
等了半晌,里面也并没有回答。
秦牧云独自在屋内,气的眼眶通红。听她在外面有的没了说了半天,就是不往自己心坎里说。这会儿更好,还在问雷守青,秦牧云更是怒上加怒,一个字都不想听她说了。
赵羡词在门口又流连了一会儿,心里很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秦牧云讲。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慢慢被彼此影响。
她在做生意的道路上,越来越大胆,而秦牧云却好像越来越谨慎。
许是家里憋久了的缘故。
自从成亲以来,秦牧云如同大多数女子一样深居家中,在家本来可以做个当家主母,也挺好。
然而问题是,她们现在的家没有那么大排场,也没有那么多人和事需要差遣,至于家中的日用琐事,由下人操心就好了,赵羡词也不舍得让她被琐碎家事捆住。
越是这样困在家里,就容易变得越来越胆小谨慎。日子久了,本来那个灵气逼人的骄傲姑娘,可能就慢慢不见了。
岂不令人痛心!
赵羡词咬咬牙,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秦牧云的学堂搞起来,让秦小姐慢慢走出家门,或许这样,秦牧云就能稍微理解一下她现在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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