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赵羡词记忆中的一样,一路舟车劳顿,水陆并行近三个月,终于到了京上。
周家在京中是大户,一门官绅世族,势力在京中盘根错节,最是有声望。不过这些原本与赵羡词这些女眷无关,她们只管坐享府上一切尊贵,鲜与外界接触。就像这三个月的长途跋涉,赵羡词几乎没有机会离开母亲逛一逛。赵夫人守妇道,也把赵羡词无形中捆在了身边。
去周府这天是四月廿八,赵羡词记得很清楚。距离规定的选秀日子还差两个月,母亲带着她们暂时借住在周府。
早有周府的下人在岸口迎着。赵羡词扶着母亲下船,随即上了周府的轿子,一路无话。只是再到周府大门前时,赵羡词才有恍如隔世之感。
“夫人,小姐,这边请。”接下来的流程赵羡词都很清楚,只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秦牧云,就有些按捺不住。
快了,就快了!赵羡词眉目温婉,极尽克制地端着仪态,叫周夫人看着十分欣赏。她母亲和周夫人已经许多年未见,这一见着便是泪眼朦胧,数不尽的感慨伤怀。就听周夫人说,“姐姐这些年过的可好?”
赵夫人便重重一声叹,“早先还好,这几年却不大好。我那个儿子——尽让人操心!羡儿倒是懂事,可惜——”可惜是个姑娘,赵夫人也知道这个女儿比儿子强上不是一点半点。
“麒年的事我也听说了,”周夫人说,“这孩子如今还小,以后未必不能谋得一官半职。”说着打量赵羡词,点头赞许道,“羡儿生的端庄,又知礼,是妹妹的福分。”
赵羡词忙道,“姨母谬赞。”
周夫人便拉过她的手,“我倒是想要这么个女儿。晚些时候,雪津也该回来了——他那个人,和你一般大小——”话到这里,周夫人问起赵羡词的具体生辰八字,原来还比周雪津大上几个月,便笑道,“羡词还是姐姐了,雪津虽与你同年,却不像你这么可人,上学也不好好学,还跟个孩子似的顽皮,日后倘若他有失礼之处,你且别理他。”
赵羡词面带微笑,礼貌地跟她客套着,心思却不在此,甚至还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期盼与忐忑。
直到听见周夫人说,“如今羡儿来了正好,府上正好有几个姊妹,年纪都差不多大,也省的你孤单。”
赵羡词几乎立刻绷紧了神经,果然听见周夫人又说,“咱们府上还有个秦姑娘,扬城御史的女儿——想必妹妹也听说过,”她转而对赵夫人说,“那秦御史娶的是老太太排行最小的女儿,向来身子弱,因此生了女儿也体弱。前两年把小女娃送了来,跟在老太太身边,权当替她母亲尽孝。这个秦姑娘和她母亲一样都是老夫人最心疼的,只是性子不大好,平日里除了老太太也不亲近旁人,如今羡儿来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看着就知道是个聪慧孩子,兴许你们姊妹能玩到一起去,晚些时候引你们见见。”
赵羡词终于能松口气——还好还好,秦牧云也还在这里。
果然晚些时候,周夫人带着赵家母女去拜见老夫人。一进老夫人院中,还未见人就听到一阵笑声。赵羡词抬头望去,目光便定住了。
如今秦牧云也才不过十三岁,体态孱弱,依偎在老夫人身边,宛如稚子。只是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自带三分风流三分灵韵,剩下三分便是那令人见之忘俗的相貌,端的把一院子的女眷都比了下去。
赵羡词顿时眼眶一热。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刚来时,秦牧云对她的欣赏之色。秦牧云其人,身体虽弱却天赋清雅,又因着极为聪慧,因而比旁人要早熟许多。府上虽有不少同龄女子,却难有人能同她深交,一则因为这些小姐年纪小,话不投机,二来也因为秦牧云生就一颗玲珑心,旁人还没说话,她就一眼把人家看透了。看透便罢了,人常道看破不说破,秦牧云看不过眼的有时却要说上两句,因而在旁人眼中不好相处,也就有意无意疏远她了。
只有赵羡词。赵羡词之聪慧,比之秦牧云不相上下。只是赵羡词只看不说,顾着别人的情绪,因而也特别注意秦牧云的情绪。秦牧云就特别厌烦她这一点,觉得她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倒把别人的笑话看了个遍。赵羡词也不在乎,人谁没个短处呢?依旧温温柔柔的笑着,谁有心事都愿意跟她说一说。
有一次府上四小姐为了一件什么事来找赵羡词诉苦,偏巧被秦牧云撞见,四小姐看见秦牧云就止住话头,秦牧云撇撇嘴,把手上的香包扔到赵羡词身上就走了。赵羡词事后追上去,秦牧云淡淡地说,那是贴身丫头做的药香囊,多做了一个,左右无用就送给了赵羡词。还特地让赵羡词不必承情,只不过是碰巧路过了,换成阿猫阿狗,她也一样扔。
人是冷淡人,话也不中听,但赵羡词硬是从那别扭的话里听出暖意来。明明秦牧云变着花样骂她阿猫阿狗,她还是生不起气,只是嗔道,“你这张嘴啊,真真气死人。”
想到这些,赵羡词看向秦牧云的眼神就不由得多了些热烈。
秦牧云素来是个冷淡的性子,这会儿几乎要被赵羡词灼热的目光烫着了,那眸子中暗藏的情绪让秦牧云没来由的头皮发麻,不自在地蹙起眉头。
赵羡词却想,上一辈子秦牧云最烦她掩藏情绪,这辈子——这辈子或许也做不到完全的情绪外露,但至少对秦牧云时,放下那些伪装吧。秦牧云喜欢真诚的人。
就听一派慈祥可亲的老夫人和和气气地说,“羡词啊,云儿比你小一岁,往后你们姊妹一定要多亲近亲近,在府上别闷着,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跟你姨娘她们说,她们不理你,就来跟我说,我替你们做主!主要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
旁边周夫人听到这话,就拉住赵羡词的手道,“母亲真是折煞儿媳了,按说羡词是我的外甥女,赵夫人又是我亲妹妹,要说亲厚,只怕您都没有我亲厚呢,我自是最尽心不过的了。”
赵羡词默默听完,矜持地笑笑,起身完作谢礼,也没说什么。
随即又把周府两位小姐先后引见了,大公子早已成家,夫人郑氏,能干得体,如今管着周家一众事宜。二小姐周文英如今年方十五,按说该是嫁人的年纪,只不过老夫人疼爱,又在家留了几年。四小姐才十二岁,一派天真。至于三公子,也就是府上的小公子,就是周雪津,和秦牧云一样的年纪,如今在外上学还未归家。
一一介绍罢,老夫人笑笑说,“我也乏了,让她们小孩子一起玩吧,免得在我们跟前不自在。”遂起身离开,众人包括周夫人、赵夫人、郑氏也都跟着去了。
待只剩下姊妹几个时,赵羡词才认真看起秦牧云来。她自是知道秦牧云相貌出众,但这会儿再看,觉得这眉眼似是深深刻在心底一样,让她一时愣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有人笑了声,上前拉住赵羡词的胳膊,是府上云英未嫁的二小姐周文英。周文英为人颇有几分豪气,笑道,“秦妹妹来时,我们还说府上以后再难见到这样的妙人了,没曾想如今又来了一个。”她把赵羡词拉到秦牧云身边,打量二人一会儿,拍手笑道,“如今府上也算得上妙人成双,我们姊妹成天被秦妹妹压上一头,羡词,你可要把牧云比下去!”
四小姐周文瑜稚气未脱,看赵羡词盯着秦牧云,叹气道,“完了完了,我看赵姐姐是不会和秦姐姐比了!”
秦牧云神情淡淡的,对她们这番玩笑话不置可否。只是赵羡词专注的模样让她难得有些不自在——她可是打定主意不再和赵羡词有什么瓜葛了。
这会儿却又见赵羡词眼底藏不住欢喜,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云——”那句两人以前玩闹时称呼的“云儿”显然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秦牧云对她还很陌生,“云妹妹,你——你可好?”
久别重逢,终究免不了如此一问。
话问出口,赵羡词鼻子就有点犯酸。她始终放不下秦牧云的死。
秦牧云觉得赵羡词似乎有些奇怪,一来就问可好,好像跟自己很熟一样。她心里不喜,以为赵羡词故意套近乎,便有些反感,“很好。”说罢抽出手,看起来很不喜欢来自陌生人的亲近——虽然赵小姐曾经并不算陌生人,但至少眼下是初见,陌生的很呢。
赵羡词敏锐地觉察到秦牧云的情绪,心底便一声暗叹——自己太急了!她自己本来也不是个多么热络的人,是后来才在日渐相处中与秦牧云熟悉起来。她了解秦牧云,自是知道秦牧云不喜这样的热情,便按下情绪,柔声道,“是我莽撞,只是见你气色不是很好,这才有此一问。”
说着不由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香囊,那是她特地托人从扬城买的布料织就,连内里都藏着扬城特有的琼花柳香。扬城是秦牧云的故乡,琼花柳香是秦牧云最爱的香料,赵羡词这一路煞费苦心早早准备好了,此刻却不能拿出来。那显得太刻意了,秦牧云会不喜欢。她只能找个机会,装作不经意地送出去。
秦牧云听她这么说,才勉强露出寡淡的笑意,“胎里带来的体弱,不碍事的。”
赵羡词却想,不仅碍事,还碍事的紧!
周文英道,“羡词,我听说,你们一路从南省过来,是坐了船又乘轿,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赵羡词顿了下,“车马劳顿倒是有,见闻却不大有。”话到此,她忽然看向秦牧云,“我听说云妹妹从扬城过来时,走了大半年的时间,不知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秦牧云神色未动,懒洋洋地说,“妇道人家,未曾离船,不曾有见闻。”
赵羡词暗想,未曾有见闻,那你一路搜集到的那些话本集子可怎么说!不过眼下当然不能戳穿秦牧云,她微微抬手,故意将袖中琼花柳香的味道透出来。
果然,秦牧云眼睛一亮,“赵姐姐身上,熏得什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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