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词翻着诗册,心情复杂。
眼下这个时候,秦牧云的诗册还只堪堪抄录了寥寥几首,大多是苏轼的词。开篇就是《临江仙·夜归临皋》,写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紧接着是《行香子·述怀》,字字用心: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秦牧云如今不过十三岁,和自己一般年纪,这几年纵然离家在京中,也深得周家老太太宠爱,怎的落笔净是这些出世之词?难道是少年强说愁不成?赵羡词眉头紧蹙,一时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如果没记错,当初看秦牧云的诗册时,册中多为缱绻柔思咏物叹景之作,诸如“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等等,忧思较重的也不过是“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之类,可现在……
这本诗册,不仅抄录极少,堪堪录了几首也全是劝解抒怀之作,和以往记忆里的大不一样。赵羡词捏着眉心,难道这一世秦牧云也变了不成?当年的秦牧云固然体弱多病,看起来清冷不饶人,很难相处的样子,却实则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是热的。赵羡词又看起这几首词,若它们是秦牧云现在喜欢的,那么这一世不知秦牧云到底经历了什么苦楚,才会有这样看似洒脱实在逃避的无奈。
当一个人真心想要远离人世纷扰的时候,她的冷淡就不是心思惫懒,而是无可依托。
赵羡词猛地站起来,“晚晴,笔墨!”
晚晴忙给她摆好,赵羡词略一思忖,将苏轼的另一首词落在册上: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同样是远离尘世纷扰,这首《满庭芳》就温暖得多。赵羡词满意落笔,吩咐晚晴收拾妥当,正待出门,赵夫人叫住了她,“羡儿,府上就要用饭,一会饭毕你姨娘会让小公子与你见一见,你且不要换衣服。”
赵羡词顿住脚步,小公子不就是周雪津?她一时百味陈杂,手中诗册此刻竟有些烫手。赵羡词勉强笑道,“母亲,这已近晚,此时相见只怕不妥吧?”
赵夫人道,“你们本是兄弟姊妹,又非外人,大庭广众有何不妥?再说你哥哥一天到晚不见影,此刻不拘着他见见府上亲戚,来日不定去哪里找呢!岂不失礼?我们虽比不上他们京中大门大户,但规矩总还是有的。”
赵羡词无奈,只好应下。
赵夫人见她准备出门的样子,问道,“你要出去?”
“早先见了府上姐妹,说好晚上一聚,这不,还带着云妹妹送的诗册。”她扬了扬手中的册子,“我正准备去。”
“既是如此,去也无妨。”赵夫人道,“你今日刚来府上,和姊妹们一起亲近亲近也好。府上的女儿以后少不得也是命妇官眷,你若是入选,往后少不得要请她们帮忙呢。”
赵羡词听得头疼,硬是端着没露情绪,恭恭敬敬作揖罢,心里却逃似的找秦牧云去了。
秦牧云因为身子弱,一向不大与府上一同用餐。老太太宠爱,特地为她开小灶,做些美味易消食的餐饭。赵羡词赶来时,秦牧云正在用饭。
“我可来的不巧,”赵羡词在门口笑道,“正赶上妹妹用饭,让我瞧瞧妹妹这神仙样的人物,吃的是什么甘露仙桃?”
秦牧云听她嘴贫,忍不住嗔怪,“你倒是闻着味就来了,没见过像姐姐鼻子这么灵的。”说罢就有点暗恼,怪自己不该这样接赵羡词的话,显得两人多亲近似的。可她耳听得赵羡词打趣,哪里忍得住!这么一恼,便抬眸嗔了赵羡词一眼。
赵羡词听她话里话外变着法的骂自己,一时又气又好笑。但秦牧云的眼神却让赵羡词心上一跳,这种怪异的熟悉感甚至让赵羡词忘了跟她斗嘴,发起愣来。
秦牧云瞧她神色,以为自己冒犯,毕竟现在的赵羡词和她还不熟,合该客客气气的。她便敛了情绪,笑道,“姐姐若不嫌弃,便一同用饭吧。”
赵羡词不是没在这里吃过饭,她曾经还特地为秦牧云准备了食谱,但今次重来,不免心下唏嘘。赵羡词忍了心头翻涌,笑吟吟道,“我还真有点饿了。”
秦牧云看她真坐下来,还有点吃惊。她记忆中的赵羡词是个极守礼的人,若是眼下情形,赵羡词应当晚些再来才是。可现在……
赵羡词既已应邀坐下,望珠便给她摆了餐具。秦牧云微微启唇,却没有说话。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顿饭,两人便安静的一起用完了。
望珠让人收下残局,秦牧云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这么晚了,到我这里来有何事?”
“嗯?”赵羡词一想,“噢,你看我这记性,与妹妹吃完饭,便高兴地连正事都忘了。”她慌忙从腰间拿出诗册,正要递过去,却见秦牧云脸色不善。
秦牧云心中阴晴不定,耳朵听见赵羡词字字句句都在与自己亲近,但一想到这人向来说话好听却不见真心,就气不打一处来。看见赵羡词还把诗册拿出来,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便一股脑涌上来,秦牧云瞬间心冷下来,强忍着怨气,冷声道,“姐姐是看不上这礼物?”
“不不不,你千万别误会!”赵羡词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哪句话招了秦牧云,忙道,“只是这礼物太珍贵,我——”
“那便还是看不上了。”秦牧云愈发冷淡,直接把诗册抽回来,“如此也罢。”
赵羡词看着空荡荡的手中,再看看秦牧云冰霜一样的脸色,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既然秦牧云能把这么珍贵的册子送给自己,自己就该好生珍藏着才是!等等——赵羡词忽然想到,她来不是为了还诗册的呀!她来是为了给秦牧云送苏轼的词——
“妹妹误会了。”赵羡词叹气,上前要取秦牧云手中的诗册,却被秦牧云一闪躲了过去,就听秦牧云皱眉不耐烦道,“你做什么?”
赵羡词被她神情刺的心里一紧,却只作没看见,索性握住她手腕,“你真的误会了,如此珍贵的礼物,我怎会不珍惜!只是见诗册上有你抄录的几首诗词,便一时兴起也抄了一首,特地过来说与你听。”
赵羡词指尖发凉,掌心却是温热的。那温度贴着秦牧云脉搏,又听她温声软语,秦牧云不知怎的,心底涌出无限委屈,眼眶都红了。
赵羡词见她这样,顿时慌神,“云儿——”
“我与你尚没有如此亲熟,云儿此称实不妥,”秦牧云带着鼻音冷声道,“姐姐要念词,还请明天再来。我身子不适,要休息了。”说罢甩开赵羡词的手,把诗册扔在桌上,自顾往内室而去,“望珠,送客!”
望珠一脸为难,满怀歉意的对赵羡词轻声说,“赵小姐,您千万担待。我家小姐她……她脾气不好,但绝无冒犯之意,府上都知道的——以后你们相处久了就明白了。”
“我不怪她。”赵羡词咽下满腹失落,温温和和地取了诗册要走,然而刚跨出一步,却忽然道,“望珠,可否麻烦你帮我备下纸笔?”
“不敢当不敢当,”望珠连连摆手,“赵小姐,您有事尽管吩咐!”说着把秦牧云的笔墨拿了过来。
赵羡词谢过望珠,提笔把记在诗册上的词誊在纸上,末尾还附上一句:今日叨扰,惹妹妹不快,万分歉意难以言表,他日定当诚心谢罪。
末尾落款:赵羡词。又吩咐道,“正巧一会还有事,我便先走了。这词麻烦你帮我呈给她,明日再来看你家小姐。”
望珠把人送到院外,回去时看见秦牧云正站在桌边,看赵羡词留下的词。
“小姐,您不应当,”望珠苦口婆心,“赵小姐初来府上,刚歇下第一个就来的是咱们这里,如此看重您,您却……”小丫头唉声叹气,“以后又结下不快,这好不容易有个愿意亲近您的。”
秦牧云却随手把那张纸揉做一团,扔在地上,“你莫信她。”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等我们回了家,这里自有说法。”
望珠还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她不忍心告诉小姐,来之前老爷交待,以后小姐是托付给了周家的。既然如此,小姐还怎么回家呢?周家以后才是小姐的家啊。
这番话,望珠却不忍心开口。
秦牧云捧着旧书去看,没一会儿听到外面来人,说,“秦小姐可歇下了?老太太、太太有请。”望珠进来,高兴地说,“小姐,听说是小公子回来了,现下老太太正在园子等着,要给大家聚一聚。”
秦牧云顿时心里一咯噔。
这下,是赵羡词要和周雪津见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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