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了。
我嘴角带笑,起身了。一如既往地记录昨日的梦境。
洗漱完毕后,我去喂养我鱼缸里的鱼。
猫喜欢鱼。我也很喜欢鱼。我有一个两米长的大鱼缸,养了近十条鱼。缸里的金鱼来了又去,更新换代了很多次。新买的鱼每一条都是精挑细选,喜欢的不行。可等旧的鱼死了,也就可惜那么几分钟,然后又为鱼缸腾出新位置而兴高采烈,迅速把鱼尸处理掉。我真是喜新厌旧啊。鱼缸那么小,我想要的鱼又那么多,虽然两米的缸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大得不可思议了,但鱼养多了还是会因为空间太小、氧气不足而死亡——我就是想要那么多鱼。
我就是这么一个冷漠又多情的人吧。每一条鱼都爱,又每一条鱼都不爱。我什么金鱼都养过,黑、红、白、三花、斑点、福寿头、狮子头、大散尾、小短尾。金鳞、银鳞、花鳞……我什么鱼都欣赏,在我看来有些奇形怪状的鱼也是可爱的,也贪心地什么都想要,结果不管不顾之下冲动买鱼,也养死了不少鱼。最终鱼缸里留下来的都是一些生命力顽强的小家伙。
我鲜少和别人一起出去玩,但每个双休都会雷打不动地独自走一两公里路、从家散步到花鸟市场去,然后在他人怪异的目光中在卖金鱼的地方前面一蹲一个下午,只为找到自己理想中的鱼——
我几乎是每周必会带回去一条鱼。那时候我还不是很会养鱼,鱼缸里没过多久总会死一两条,这就为我频繁物色新鱼、往家里带鱼创造了绝佳机会。
我曾经在梦中梦到过一条红得非常纯粹、几乎像血一样红的金鱼,然后把这当做了预知梦,第二天立即契而不舍地去寻找这条红得滴血的金鱼——
我在卖鱼老板娘不解的目光中把每一条看中的红金鱼都单独捞出来、对着阳光看——确认它身上是否一点儿杂色都没有,在阳光下红得是否纯正、没有色差。我告诉她我梦到了一条鱼,我在找那条鱼。我理想的梦中鱼。
老板娘说,“差不多了吧,这条鱼多红啊,够符合你的标准了吧?”
我把那条颜色在阳光下偏向橘红的鱼放回水缸里,摇摇头,“不行,一定要非常非常红才行,红到了极致,红得就像要滴血一般,才能达到我梦中的那条金鱼的标准,我理想中的完美的红金鱼。如果带回去发现有点儿杂色、颜色不纯,我会忍不住想要掐死它的——”
老板娘不说话了,她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也没必要掐死吧?”她最终还是说道。
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不小心流露出了自己残虐的一面,于是笑着说,“我就是受不了买到不想要的鱼。所以我要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条鱼,确定是我要的,才带回去。”
我在卖金鱼的地方待了好久,从中午烈日当空,一直蹲到夕阳西下。
无数过路的人来来去去,也在金鱼摊铺前驻足过,甚至因为我蹲在地上,过长的长发发尾耷拉在地上,被没注意到的过来买鱼的人踩到了,压在脚底下。我一抬脑袋,头皮一疼,回头一看——我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失声惊叫,把自己的马尾从别人鞋底下解救出来。
因为对那个梦的执着,对梦中鱼的执着,我一直蹲到脚麻,蹲到头晕眼花,终于才挑到我想要的那尾红色的鱼。
在水缸中从上往下看,火红地像是在燃烧般热烈,狮子头像是滴血一般红润、肉感紧密,晶莹剔透。鳞片纯净无杂色、没有残缺。鱼尾大而蓬松,就像一条华美的火红舞裙一般,在水中飘摇。鱼眼是金色的,眼珠子会极有灵性地转动。
最终,我挑到了我理想中的鱼。我感到满意极了。
也许是我呆得太久了,爸爸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
我如实告诉他我在金鱼摊买鱼。
爸爸说,“别往家里带鱼了,鱼缸已经塞不下了,听到没有?”
“……”
我看着盆里那条已经挑选好的鱼,沉默不语。
我以前从来不反抗他的意志,对他唯命是从。但是唯独这条鱼,我不想放手。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说,“早点回来煮饭吧。”
我说,“好。”
然后我转身结账,带走了我梦寐以求的那条鱼。
回到家后,我感到很忐忑。我很害怕爸爸一怒之下把我的鱼丢出去。尽管我知道他并不会真的这么做。我很害怕他像以前和母亲吵架时,愤怒地把还装着菜的碟子挥到地上、把不再去麻将馆后沉迷网络棋牌的母亲的电脑扯断电线举起来、凶暴地从四楼楼梯井砸到一楼那样,活生生地摔死我的鱼——恰逢最近才发生高中查寝的宿舍阿姨出现过把学生养的乌龟从楼上丢下去摔死的事件,我胆战心惊。
爸爸果然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了。他站在鱼缸前,挑眉问我,“这就是那条鱼——?”
这就是你不惜反抗我也要带回家的鱼?
我感受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装鱼的袋子,讨好地看着他,“对,就是这条鱼。”
我把我的鱼展示给他看,“我昨晚梦到了一条红色的鱼,红得非常漂亮。我觉得这一定是个预知梦,告诉我一定要去找这条鱼,这是我命中注定的鱼——”
“你看看它多红多美啊,红得就像要滴血一样。”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我有些哆嗦地把新买的鱼放进鱼缸。
——这条鱼是特别的。
良久,他问我,“想好给这条鱼取什么名字了吗?”
我从来不给我的鱼取名字。因为取名就意味着有感情了,死掉后会伤心。有名字就等于有一个回忆的根基,可以叫的出口。
他问我这条鱼叫什么。他察觉到这条鱼对我而言是特殊的了。
我想了半天,说,“叫小苹果吧。”
红红的小苹果。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我梦中的小苹果,颜色红红火火,怎么爱它都不嫌多。
这条鱼是我的“小苹果”。
我很喜欢它,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鱼了。
小苹果笨笨的,经常浮到水面上来,露出一点点肉肉的石榴般的狮子头脑袋。我总是忍不住用手戳一戳它的脑袋,把它戳回水里去,它也不是很害怕,下次还会继续浮上来,让我戳它的脑袋。
我最喜欢这条鱼了。
后来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我爸告诉我,小苹果死掉了,怕我伤心,没给我看到,他自己把尸体处理掉了。
我愣住了,立即跑到鱼缸那里去看——没有,没有,没有。我的小苹果不在鱼缸里面,它消失了。
爸爸没有在撒谎,它真的死了。
我站在鱼缸前面愣了好久。
爸爸安慰我说,“算了,不过是条鱼,再买新的就好,不要为这种东西难过。不值得。”
我说,“好。”
我只难过了一天,然后就把我的小苹果抛到后脑勺去了。下一个双休日,我又迫不及待的散步到花鸟市场的金鱼摊去买鱼了。
我就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啊。爱过,爱得情深意切,然后分离时转脸就把一切痛苦的情绪迅速切除,不让负面情绪影响我。
转过身去,我又立即不爱了。我真是个滥情的人,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我的怒火一般。情绪上的风起云涌只在瞬息间。很快就会回归风平浪静。
小苹果走了,我最爱的那条鱼死了,我没见到它的尸体。我也没在乎。我养过的鱼不计其数。它只不过是其中一条。
我一边爱着我的鱼,又一边对它们不屑一顾。我爱你,但是我又看不起你。猫一样的爱。
我在住宿期间,语文课有一项作业是每周周记。
每天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间三点一线,昨天、今天、明天,过得一模一样,我甚至麻木到了记不清昨天的午饭吃的是什么,日复一日,无聊到了极致。这样的牢笼般的校园生活哪来那么多奇闻逸事可供每周记录?我的日子过于平庸无奇,一点意思也没有啊。我明明也想在自己的青春年华体验很多精彩的生活,却要被困在这一隅之地。数十年如一日的铁窗生涯。他们管这叫寒窗苦读。
有一次,我实在是写无可写了,我看到我鱼缸中的鱼,心生一计——写它们吧。
我若无其事地写道——
【我抛下鱼食,这些没有脑子的金鱼就像无头苍蝇一般、蜂拥而上,争夺着寥寥可数的食物,生怕吃完这一顿,下一顿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这些被困在鱼缸中的金鱼只能被动地接受投喂,缸里没有食物来源,它们一定是不安又无助的,只能被动的接受主人的投喂,惴惴不安地等待下一餐饭从天而降,担忧着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来投喂它们,于是它们就活生生地饿死、困死在这狭隘的鱼缸里面,它们没有能力从鱼缸内跳出去、跳到河里去。】
【金鱼是脆弱的,永远无法与野生的鲤鱼相提并论。金鱼牺牲自由换来了衣食无忧、风雨无忧的温室花朵般的生活,但是一离开保护圈,立即就会被外面轻微的风吹雨打折磨得惨不忍睹吧,它们就连自己觅食的能力都失去了,就算把它们放生到河里,离开鱼缸只有死路一条。鲤鱼就不一样,它们是无人饲养的,整日饥肠辘辘地挣扎着觅食,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捧杀一般的溺爱,想要什么只能去争去抢,去拼搏,自己摸爬打滚着去为自己的梦想拼搏。从来只有鲤鱼跃龙门,没有金鱼什么事。】
我原意是要借着金鱼的懒惰懦怯去反衬鲤鱼敢于拼搏的精神,写一点正能量的东西。我赞美敢于在困境中坚强生存的鲤鱼,那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力是如此地动人,一种野生动物野性未驯的活力。
周记批改下来了,上面的评价一如既往地是【A】。
即使通篇只写了喂鱼,和喂鱼途中产生的联想,一点实事也没有,我也硬生生地凑够了八百字。我的文笔还是好的,辞藻还是动人的。
语文老师的批语却是:【对生活态度积极开朗一点,校园不是你的牢笼,好好面对每一天。】
看着上面刺眼的红字,我沉默了。
我整篇文章明明没有任何文字提及校园生活,我只是单纯地写了一下我喂鱼的感想,阐述了我对鲤鱼跃龙门的憧憬,努力表达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这个老师怎么给我这样的评价?我赞美鲤鱼,关校园生活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我没有去找语文老师理论。我只是默默地收起了这无数篇周记中的一篇,并很快把它给忘记了。
我和【老师】这类人如影随形了大半辈子。到后来我都分不清是他们主动找上我,还是我去纠缠他们了。
一开始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小黄老师。她是一个漂亮的女性,染着其他女老师想都不敢想的时髦浅金色头发,非常的年轻,我们都叫她“小黄老师”,这样的小黄老师在整个校园中都是独一无二的,是最靓丽的风景线。
我和小黄老师的孽缘从开学第一天就开始了。
一年级的第一天,小黄老师让孩子们排成队,拉着前面同学的衣服后摆,像小火车一般,她在前头带领我们游走新校园,给我们当导游。
当时小学一年级的同学中,有很多已经是幼儿园起就认识的,然后一起来到同一所小学。他们一开始就有自己的小圈子了。我本来不应该来这个小学的,我是从奶奶家附近的小学学前班转到这所父母家附近的小学的。我对这样的转学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幼儿园转过三次学。因为我是个闹腾的孩子,总有办法折腾到父母不得不给我换学校。
于是来到这个新学校,我再次习惯性地落入孤独一人的局面。我已经习惯了。
于是没有朋友的我自发流落到队伍的末尾。
不知为何,我和同样排在队末的站在我前面的小女生起了龌龊。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也许一开始只是推搡两下,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厮打在了一起。
彼时我是个野猫一样张牙舞爪的孩子。也许是因为我自小过着与留守儿童无异的生活,在奶奶身边长大,没有同龄人为伴,整日与家里的花猫、附近不知是家养还是野生的不认识的脏猫作伴,与它们相处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沾染了它们有仇当场报的凶性——
只要你抓我一下,我必然当场咬你一口,要把同样的疼痛返还到对方身上,不然怎能甘心?我与我相互陪伴着成长的猫儿彼此撕咬着长大了。这就是我最初的童年的记忆。还是孩子的我行动灵敏极了,就像野猫一样迅速——突如其来地扑上去追逐、捕捉我的同类,哪怕在地上翻滚着擦伤了膝盖,破皮出血,我也习以为常,只要能捉到那只可以陪我玩的猫就好。
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类的十几倍,但是小时候的我不知为何总是能快狠准地捉到那些一见我就想逃跑的猫。可能是因为我对自己足够狠吧,敢狠狠地扑上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到我想要的,哪怕代价是鲜血淋漓,我也在所不惜。
小时候顽劣的我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甚至不记得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反正就突然出现在我身上了。但是不用在意,过几天伤口就自己结痂脱落了。我细碎伤口挨得多,好得也快,我对自己这样的体质感到自豪。
还不知道怎么和动物相处的我,总是兴致来了就强行要摸不知是谁家的猫的皮毛,就算它殊死抵抗,把我抓得伤痕累累,我也绝不放手——我会更加强硬地抱住它,擒住它的身体,直到它绝望地放弃抵抗,任我为所欲为。
它要是敢咬我的手,我就狠狠地咬它的猫耳朵,看谁吃疼了先松口。我的忍耐力更强,所以往往是猫先惨叫着松开獠牙,这时我才心满意足的松口,舔掉被它抓伤的手臂上的血珠,用唾沫给自己的伤口消毒,然后若无其事地抚摸它颤抖的皮毛。我不在乎,我只想要摸它。它怕我,关我何事?我就这样在和猫的相互折磨中长大了。我喜欢猫,猫是我童年唯一的玩伴。
我的报复心就像猫一样强烈,或者说年幼的我自发地从身边的猫身上学来了这种特质。没有人教养我,我就自己从猫科动物身上学来了野兽为人处事的方法。
回过神来,猫早就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我童年六岁以前最重要的人格情感形成期,没有父母教养我。教养我的是猫,我骨子里是猫啊。
于是七岁那年、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像没教养的野猫一样与一个不认识的小女生撕咬在一起,想要用我的利爪去抓挠她的胳膊她的脸。当然,我是有底线的,我不会抓瞎她的眼睛。虽然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很想这么做,但我好歹记得我还是个人。
反正察觉到队伍异状的小黄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把厮打成一团的我们撕开。
我甚至在被隔开后还张牙舞爪地想要再给对面那小女生补上一下,最后一下必须是我打的她,我绝对不能吃亏!没人护着我,我自己要给自己报仇!
小黄老师把我们分开了,训斥了我们一顿。
开学第一天即将结束,小黄老师要给好孩子们发小红花了。我想一定没有我的份。我是个开学第一天就打架闹事的坏孩子。
但是小黄老师原谅了我,她说,“你保证下次不要再和其他小朋友起冲突、打架了,我就给你这朵小红花,好吗?”
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我很想要那朵小红花,用这张小纸片去讨好我那似乎不喜欢我呆在他们身边,而把我常年寄养在奶奶家的父母的欢心。他们嫌小孩吵闹,不愿意带我,像丢包袱一样把我丢给了奶奶。只是偶尔来看我一眼。就好像探望朋友家养的小宠物一样,来摸一摸我的脑袋,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徒留我在后面绝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
这才开学第一天呢——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他们身边——
我害怕他们一察觉我是个坏孩子,转脸又厌弃地把我丢回奶奶家,让我在那破旧的老房子里,天天翘首以待他们什么时候会来这里看我一眼。
我在那阴暗的老房子里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才有资格回到他们身边,我好害怕会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生活。
我得到那朵小红花了,我成功地靠这张人人有份的小纸片遮掩了我是个野猫一样的坏孩子的事实。
我很感谢小黄老师。
但我还是一个野猫一般野性未驯的孩子。
和野兽相处惯了的我不能忍受一点点的委屈,发生争执必须当场报复回去。
低年级的孩子又都是冲动的没脑子的动物,于是经常出现我和其他孩子打架的情况。
但是我是自小和野猫撕咬着长大的,我又凶又会打架,没有一个孩子能打赢我,我就是孩子王,刺头,打架最厉害的那一个。
小黄老师为了驯服我,不厌其烦地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去,勒令我放学后必须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简单处理一下事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亲自把我送到校门口在等着接我的爸爸手里。
对于要被叫到办公室去寸步不离地跟着小黄老师,一开始我是忐忑不安的。我被特殊对待了,虽然自己知道的东西不多,但我也意识到一般不会有孩子会被勒令天天放学后不得不跟在老师屁股后面的。
后来我渐渐习惯了。她就像养猫一样强行利用放学后这多出来的这一点时间和我混熟了。
然后她对我进一步进行教养。
小黄老师很会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月亮一样,睫毛长长的很好看。她是全校最好看的女老师。
她总是在我和她对视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眉眼弯弯的笑容,也从来不吼我。
她经常摸我的脑袋,被摸脑袋很舒服。
比起其他孩子,她总是把视线更多地停留在我身上,让我感受到我是【被偏爱的】。
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彻底把野猫一样的我驯服了。
第二年,我成了家猫。我学会了收起爪子,不要动不动就抓伤身边的人。小黄老师很欣慰。
我变乖了,她一定更喜欢我了吧。
我按耐住性子,忍住自己的委屈和怒火,忍让着自己的同龄人。
好气好气好气——
好想打架——
好想用獠牙和利爪把他们撕咬得鲜血淋漓——
但是不行,小黄老师在看着我呢。
她以为我是假小子,实际上我本性是野猫。主人在看着我,我就不敢造次。生怕她一个不高兴,把我从她身边踢开,我就又变回流浪猫了。我害怕被抛弃。
就这样,我野兽般的第一根傲骨被她温柔地折断了。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好像逐渐被她驯出了奴性,不打架、不闹事、不骂脏话、不和同龄人起冲突、按耐克制住我兽性的残虐暴躁,温顺地服从她的指令,只想讨她欢心,让她多看我一眼。
小黄老师,再看看我啊,多看我一眼!不要看其他的孩子!
我好嫉妒,我想发出哭闹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是我早就在幼儿园的生涯中学到了哭喊是换不回大人们的回头的,他们只会更加厌烦我,然后把闹事的我丢进下一所幼儿园的托儿所,让我像一只家畜一般和其他不认识的孩子被豢养在一起,在一张大床上十几个小孩乱糟糟地贴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流浪猫狗一般睡成一团、圈养在托儿所的围栏内。
于是我忍气吞声地蛰伏在她身边,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假装自己是个温顺的好孩子,让她不要厌弃我。
可是第二年,小黄老师还是走了,她调到了更好的学校去。
我根本留不住她。她走得那头我哭得好惨,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她也没有为我留下。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因为还是孩子的我不知道有这种方式可以留住她。从此她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一个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
第三年,我遇到了小兰老师。
小兰老师身上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她就像所有孩子的妈妈。
那时候母亲整日流连麻将馆,又不得不照顾我,于是她干脆把我带到麻将馆去,一边打麻将,一边时不时瞥我一眼,看我有没有跑远了。她打麻将时我真的是无比枯燥,附近也没有任何可以玩的地方,我只能像个困兽似的呆在她身边,任由孩童爱玩的天性折磨我的内心,又不敢离她太远——我本该在这个年龄段吃饱喝足后和同龄的孩子快快乐乐地玩耍的。
但我被困在了麻将馆里,每天夕阳西下后听着麻将嘈杂的洗牌声,噼里啪啦地日复一日冲刷着我的神经,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衰弱。我很寂寞,但是我又觉得能够呆在母亲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我不应该奢求更多。
离开了奶奶,暴脾气的爸爸让我不敢接近,我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母亲了——
就好像我是她养着的猫。她是我的全世界,而我却不过是她花花世界回来后在家中可以随手抚摸一下的宠物。
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却不敢抱怨,或者说那时候年幼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只是觉得我从留守儿童的老房子里逃出来了,回到了她身边。我应该是幸福的。我这么对自己说。
母亲其实根本没有尽到自己身为人母的义务,但是对母爱的渴望让我被遮住了眼,我固执地认为她是天下第一好的母亲。
那时我总是陪她打麻将一直到深夜,然后才回家去睡觉。我一个孩子本身就很难自己起床,母亲又每天因为昨夜夜战麻将馆而日夜颠倒,生物钟混乱。
回过神来,我总是上学迟到。母亲本就起床很晚,再加上要把我打理好才能送我上学,于是迟到就变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
但是小兰老师从不问为什么,她只是温和地笑笑,让我赶紧进教室,下次不要迟到就好。她也不质问我为什么迟到,只是亲自去和我母亲谈话。
后来母亲早起了,只是送我上学时偶尔还会出现迟到的情况。
我已经在二年级的时候学会了认路回家。其实我认路的天赋很强,我打小就像野猫一样不安分地四处乱窜,但最后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我就像猫一样,明明没有链子拴着我,我却总会在玩够后自己回家。可能是担心自己在外面会饿死吧,反正我总是会在饭点前回家。那时候奶奶一定做好香香的饭在等我回来了。
脱离了经常迟到的状况后,偶尔迟到一两次反而激起了我的羞耻心——原来我是有羞耻心这种东西的啊。幼儿园时期被训练得像家畜一样跟其他孩子老老实实光着身子排队等老师帮洗澡,我早就习惯了。我以为我是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的。
虽然小兰老师一如既往地包容我的迟到,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两句,但我还是感到羞耻了,我学会了自己早起去上学。从此我再也没有迟到过。
小兰老师对孩子真的很温柔。如果我母亲也像她这样就好了。
我内心深处认为这样的富有包容力的温柔女性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母亲的,而我也是把她当作妈妈看待。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前排座位上喊小兰老师,喊了好几声她也没有应答我,我感到很奇怪。
然后忽然察觉,我刚刚是在喊她“妈妈”,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本能地喊了她好几声妈妈。
察觉到自己的失误,我尴尬地住嘴了,转而喊她“小兰老师”。她终于回头看我了。
我想要她宠爱我。我就像家猫给主人叼来小玩意一样,用自己微薄的零花钱每天给她买一点小零食。我不舍得吃自己喜欢的甜食,而是忍着馋意送给她,哪怕是一两颗糖、一块巧克力。哪怕她对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也谄媚地笑着对她说,我吃过了,想给你也尝尝。留下吧,留下吧。
我只是担心她看不上我微薄零花钱买来的廉价糖果。
小兰老师很温柔,没有嫌弃我的便宜糖果,每次都笑着收下了。
看到她那个笑容,我立即就觉得我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了。
但小兰老师说比起糖果,她更喜欢我的好成绩,她更想要我用好成绩报答她。
我说好。我开始认真学习了。
我开始认真对待本来只是随意应付的学习。
原来我很聪明——
我聪明到稍微认真一下就可以很快学会以前好像怎么样都学不会的数学——
我原本写一两页数学题可以让母亲不得已陪我写到深夜,一直到我困倦。于是疲惫不堪的我指着电子钟说,到了【23:00】我就困得受不了了,以后写道这个点就让我睡了吧。我那时候还不理解24点制的时间表达,我只认识12点制,并不知道我写一个一二年级的数学作业居然可以从饭后一直写到了离第二天只差一个小时。
母亲点头说好。然后在第二天【5:00】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继续写作业。没能睡好觉的我痛苦不堪,恨透了作业,拒绝好好学习——我才不要和折磨我的家庭作业好好相处。
后来我才发现,我可能只是想要母亲多陪我一会儿,于是我潜意识地装笨。
——不然你看,到了三年级,为什么原本好像对学习一窍不通的我为了讨好教数学的小兰老师,突然就开了窍,数学回回拿满分呢?
——原来我是个聪明的孩子的啊。
小兰老师对我的成绩很满意,她露出了比收到我糖果时更加开心的笑容。
母亲也对我的学习很满意,她终于愿意好好看看我了。我成绩一变好,她忽然就不打麻将了。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从此开始努力学习。小学的东西不难学,我的思维像野兽一般灵活,比其他孩子还好聪明的多,成绩很快就名列前茅。小兰老师夸我是思维【天马行空】。
第四年,学校又给我们班换老师了。我就好像被针对一般,被诅咒一般,喜欢的人永远没法在我身边留太久。小兰老师调去隔壁班了,她成了隔壁班的“妈妈”。
我很嫉妒,我很气恼。但是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接近她了。我变成了离她触手可及,却又不能真正去触碰她的“隔壁班的孩子”。小孩子的嫉妒心都很重,小兰老师的新班级的孩子也在阻止其他班的孩子接近他们的班主任。
一开始我恨得不行,但很快就无所谓了。我已经习惯了离别,也习惯了寂寞。我已经找到了如何讨好那些漂亮的女老师的方法——只要我成绩够好就行了。
只要我成绩足够好,那些漂亮温柔的女老师就愿意亲近我,爱护我。
我看着新上任的知书达理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这么想。
只要我是个好孩子、好学生,老师的关爱都是我的。只要我足够优秀,成绩名列前茅,站在这个班级的顶端,我就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无论和其他孩子发生什么冲突,老师一定会下意识地站在更优秀的那个孩子身边。
但是我还是被伤害怕了。我只想享受一时的宠爱与欢愉,我再也不要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在这些随时会弃我而去的女老师们身上了。
于是我变了,我变得偏科了。只要教哪个科目的女老师漂亮,我那一科的成绩就会更高——因为她好看,我愿意把视线多停留在她身上一会儿。
我对老师打开了心扉,然后又再次永远地关上了,只留下一扇接受她们路人般抚慰的小窗。
老师就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不要太纠缠她们了,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很早就领悟了这个道理。
后来小学最后一年的老罗老师,她是一个教龄很老的女老师了,有一种奶奶般的慈爱,但又同时具备了老师的威严。大家对她的感情是爱戴大于亲近的。大家一边敬爱她,又一边恐惧她。
但我不在乎。我已经习惯了老师的一切,无论是糖还是鞭子。最好和最坏,我都已经经历过了,已经能做到宠辱不惊的坦然。
我敢在其他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拿着课本去找老罗老师问问题,然后不动声色地搂住她的胳膊,假装孩子的亲昵,实际上是想磨蹭一下她手臂的皮肤。她有些松弛的皮肤让我想起奶奶。我有时候会很想奶奶,但是自从堂弟也被寄养在老家后,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奶奶偏心,堂弟来了以后就不爱我了,更疼爱堂弟。我上小学后,堂弟还一直养在她身边,于是我一边思念着奶奶,一边又拒绝回到她身边看望她——我知道她很想我,但我偏不回去。这是我对她重男轻女的报复。
于是有些年纪的面带皱纹的慈爱又威严的老罗老师就成了我思念奶奶时的替代对象。她自己有时也察觉我借着问问题来摸她手臂的次数太多了,问我怎么老摸她胳膊,我没敢作声。
我收敛了,换了一种方式亲近她。我开始为她办事。一开始只是抱着作业堆去办公室,帮她跑跑腿,后来变成了担任重要班干部职位,用我比其他孩子优秀太多的绘画天赋稳坐文娱委员的位置。乃至后来变本加厉,我故意在早上起得很早,然后去教室里看看谁抄作业,偷偷记住,然后告诉老罗老师。我这种叛徒一般的卑鄙告密做法激怒了其他孩子,爱抄作业的差生们开始孤立我,其他同学一看到我就下意识地紧张,觉得我要登记他们的名字然后上报给老师了——毕竟我已经完全是老师身边的大红人,老师的跟班,老师的左右手,老师的第二化身一般的存在了。
无所谓,反正我其实也不太看得起这些蠢笨又天真的同龄人。有父母无条件的宠爱,真好啊。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得靠自己去争去抢去狼狈地撕咬。老师的宠爱是有限的,为此我不惜一切手段,去当同学们眼里那个肮脏卑鄙的告密小人。
反正他们在我背后也没少说坏话,那不如光明正大地站到老师身边的位置去,狐假虎威,让他们对我有所忌惮,反而不敢在我背后乱嚼舌根子了。
我才不屑这些垃圾同龄人们的友谊呢,讲得好像谁看得起谁一样。小孩子的友谊来得快,背叛同样也快,一点都不牢靠,我不屑于在这些交往不深的同龄人身上投入过多感情,真正玩得好的朋友有那么一两个就够了,其他的无所谓。就跟每隔一段时间就人换的同桌式友谊一样,随便抽个签,然后在一起坐一周,随便交往个一周,然后下一周就把你忘掉,和其他的朋友们玩。真是廉价的友谊。我看透了,不再从不成熟的同龄人身上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当然是稳如大山的老师们才是寄托心灵的最好去处啊——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不在你背后说坏话、永远积极回应你、永远站在你这边——只要你还是个好学生、好孩子。
多简单啊——
我只要把自己伪装成好孩子就行了。
就像狼披上羊皮,坏孩子披上了好孩子的皮。
养不熟的野猫被打折了骨头、利爪和牙齿,披上了温顺乖巧的人皮。
老罗老师在毕业那一年对我们说,“毕业后,一般只有差生才会回来看我,好学生都不回来的。好学生一定都认为自己今天能到这个地步靠的都是自己,和老师无关吧。”
——老罗老师,你错了哦。
那些会回来看你的差生不过是刚被打断骨头、被你成功收服驯养的、从野兽收敛成家畜的流浪猫狗而已。
像我这种“好学生”,早就从那个依赖老师寄托心灵的奴性阶段毕业了哦~
我已经学会把自己的心灵收拢好、再也不让老师触碰了呢。
因为老师还是会借着我留下的那扇小窗户,在我伸出头去求抚摸的时候给我一耳光啊——
一旦我只从老师身上汲取精神上的安慰,那老师就变成了伤我最疼的那个人了啊……
老师轻飘飘的一句话,永远比口无遮拦的同龄人的垃圾脏话更伤我的心。
最疼的是“感恩父母”校园活动那次。全班坐在操场上,在国旗下听广播播放感人的故事。
大意是将父母为孩子付出了多少多少,孩子和父母有代沟,一直闹着别扭彼此封闭心灵不真心相待。后来孩子察觉了父母的好,还没来得及报答,父母就去了,让孩子无处可报恩。
我听到后面,当时就笑了。我才不会这么蠢呢。要是父母那么爱我,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闹别扭呢?这么会有蠢成这样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孩呢?太可笑了。
其他同学在哭,我在笑。我变成了异类。
因为我是老师身边手段肮脏的小人,是学生中的叛徒,看我不爽的同龄人多了去了。不知道是哪个偷偷告密,把我的异常说了出去。
听完故事、收拾椅子回到教室后,开了场班会。
突然,老罗老师指名道姓地问我,“别的同学都在哭,你为什么笑?”
我不好说是因为我鄙夷故事中的主人公、觉得他是个愚蠢透顶的孩子,否则一定会打破我在老罗老师眼中的和善好学生的形象的。
于是我找了个理由为自己开脱,“我是听到一半刚好想到好玩的事情,太好笑了,所以就笑了。”
可能是那个故事对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感人,不哭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于是我敬重无比的、像奶奶一样的老罗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愣在那里。
就是这文绉绉、不带龌语的四个字,比我听过的所有污秽脏话来得都要伤我的心。我瞬间眼眶发热,但是强忍着不让自己有任何看起来要流泪的迹象。我什么也没说,我默认般沉默了,我担心我一开口就会泣不成声。直到老罗老师赦免我坐下。
她骂我是【铁石心肠】。
我爱的老师这么骂我,然后我开始认真反省——
最后发现自己真的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老师说得没错,一点儿错都没有。
我伪装成好学生,实际上从未真正剔除坏孩子的那一面,对我的同龄人们的冷漠不动声色地回以恶意——表面上和他们笑嘻嘻,一副成熟开朗的模样,好像和谁都能玩得来、都能做朋友一样,实际上对他们鄙夷不已。
我在奶奶温柔细腻的爱护下长大,却因为突然插来个堂弟,擅自认为她不爱我了,把她以前给过我的爱当作不存在,在长大离开她后、报复般地拒绝回应她对我的思念,一直到奶奶独自坐在老屋子中的躺椅上孤独地去世,我也没去见她几次,甚至在她葬礼上都哭不出来。
我冷漠、我无情,我漠视他人的悲惨遭遇,我缺失共情能力,我漠视死亡。漠视自己的死亡、亲人的死亡、他人的死亡,我看待陌生人的死亡就像看娱乐节目逗闷子一般冷血无情。
在离开小学后,我一次也没有回母校去看望我曾经那么爱过的老师们。
我铁石心肠。
老罗老师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啊。
——我就是个怪物。养不熟的野猫。不吉利的黑猫。像是被诅咒一般永远没法和周围产生真正的羁绊,孤独又不被理解。爱我的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离开我,舅舅、奶奶、小黄老师、母亲。我一定是个扫把星吧。谁爱我谁就要离开我。我爱谁我也得不到谁。感情缺失的我可能就不配去爱——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爱人。
这样的我,确实是【不祥的黑猫】啊。
……
我这种什么老师都养不熟的怪物黑猫在昨晚遇到了杀老师。
——然后我又被名为【老师】的这种生物驯服了一次。
在那个梦境里,我仿佛又变回了小学时那种披着好学生皮的野猫模样,鄙夷着周围所有的笨孩子和差生。我嫉妒得要死,有杀老师那么好的老师,不离不弃地爱护着他们,他们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杀老师那么好,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师,这种几乎可以供起来的好老师,为什么要被这群乳臭未干的吊车尾学生恶意对待?
我真是恶心极了那个世界,第一次生出了某种毁灭世界的冲动。有这么好的老师不知道珍惜,这种世界不配存在。呆在那种世界简直是在毁灭构建我内心世界的三观——我要维护我内心世界的稳定,那一刻是确切想要排除异己般把我梦境中的那个世界毁灭掉的——这种不敬爱老师、想要伤害老师的想法不能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中。那个扭曲的想法构筑的世界必须被毁灭。
我好嫉妒那群真正意义上和杀老师处于同一个次元、享受他宠爱的3年E班的学生啊。
……
但梦境中那样温柔的杀老师一定也是我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投影吧。
我现实生活中的杀老师——我初中第一年的那个不小心因为我新名字而认错我性别的女老师。
她和小兰老师一样是数学老师。
她好像因为认错我性别、把我和班痞分到一起,导致我接下来的惨淡校园生活感到无比愧疚。
她时常在课间假装偶遇我一般与我聊天交谈。
我那时因为她只是比较关怀插班生的最初几周的适应情况,才时不时找我聊天。
后来我以为是我习惯性地讨好老师,成绩又不错,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和我混熟后觉得我温顺乖巧的一面可圈可点,和那些初中叛逆期的学生们比起来更加成熟,也更尊重她,我不时的阿谀奉承也让她愿意找我聊天——
后来直到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抓着我一真二假三道伤疤的左手,勒令我不许自残、要我不要再伤害自己——
我这下意识到,这个老师是偏爱我、一直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我的啊。
总是及时地出现在我身边维护我,我与班痞发生矛盾时第一时间站在我这边,开导我、呵护我、劝解我——
如果她是个男老师,我一定就爱上她了吧。
我想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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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班主任:
无论你有多自责,对我感到多愧疚——我从来就没有怪罪过你,我之后的遭遇、我性格上的扭曲,全然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寻求我的原谅一般偏执地偏袒着我。我早就原谅你了。
谢谢你愿意一直站到在我身边。
爱你的——【黑猫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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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老师说得没错,我确实想过自杀。
幻想用死亡换来大人的关注。
就像我快要翻坏了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上我最喜欢的那段死亡幻想——
【然后她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非常想讲几句爱抚体贴的话,可是她断定这么一来,就会被认为她是在认错,这可是规矩所不容的。于是,她一声不吭,忙这忙那,可心乱如麻。】
【汤姆坐在角落处生着气,心里越想越难受,他知道在姨妈心里,她正向他求得谅解,也就因为有这种感觉,虽然闷闷不乐但仍感到满足。他不肯挂出求和的信号,对别的表示也不去理睬。他知道有两道渴望的目光透过泪帘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可是他偏不肯表示他已经看出来。】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那儿病了,快要不行了,他姨妈俯身弯腰看着他,恳求他讲一两句饶恕她的话,可是他转过脸去冲着墙,没说原谅她就死去了。】
【啊,那时她会觉得怎么样呢?他又想象着自己淹死了,被人从河里救起抬回家来,头上的小卷发都湿透了,他那伤透了的心得到了安息。她会多么伤心地扑到他身上,眼泪雨点般地落下来,嘴里不住地祈求上帝把她的孩子还给她,保证将永远、永远不再虐待他了!】
【但是,他却躺在那里浑身冰凉,脸色惨白,毫无动静——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受苦受难的人,终于结束了一切烦恼。】
【他越想就越伤心。后来,为了嗓子不哽塞住,只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只要眼睛一眨,泪水就会淌出来,顺着鼻尖往下掉。他从这种悲伤中获得了无限的安慰和快意,所以这时如果有什么庸俗的愉快或者什么无聊的欢乐来搅乱他的心境的话,他是绝不能忍受的。因为他这种快慰非常圣洁,不该遭到玷污。】
【他避开平常孩子们经常玩耍出没的地方,专找适合他此时心情的僻静地方。河里的一条木筏吸引了他,于是,他就在木筏的最外边坐下来,凝视着那单调、茫茫一片的河水,同时又希望自己不经过老天安排的那番痛苦的过程,就一下子不知不觉地淹死。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花,他把花拿出来,那花已经揉皱了,枯萎了,这更大大增加他凄凉而又幸福的情调。他不知道,要是她了解此事,她会不会同情他,她会哭吗?会希望有权抱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吗?还是,她会不会像这个空洞乏味的世界一样,冷漠地掉头不管呢?这种想象给他带来一种苦中有甜的感受,于是,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幻想,反复地多角度地想象着,直到索然无味为止。最后,他终于叹息着站起来,在黑暗中离去。】
【他抬起头来,充满深情地望着窗子,看了很久。然后他在窗下仰卧在地上,双手合在胸前,捧着那朵可怜的、已经枯萎了的花。他情愿就这样死去——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当死神降临的时候,他这无家可归的人儿头上没有一丝遮盖,没有亲友的手来抹去他额上临死的汗珠,也没有慈爱的面孔贴近他来表示惋惜。就这样,当她早晨心情愉快地推开窗户,向外看时,一定会看见他的。哦!她会不会对他那可怜的、没有气息的身体落下哪怕是一小滴的泪珠呢?看见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的生命这样无情地被摧残,这样过早地夭折,她会轻微地长叹一声吗?】
最开始只是小学时买的一把长颈鹿造型的创意美工刀。很可爱,很特别。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买了我的第一把美工刀,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回过神来,我被这尖锐的利器彻底吸引了注意力。每次去文具店必然会逛一逛美工刀,看看有没有什么精致的设计。
要小巧、精美、设计独特、质量上乘、艺术品一般的美工刀。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往家里带回了各种各样美工刀。全盛时期我一个笔筒里插着三把美工刀,有两种不同型号的美工刀替换刀片、随时可以换掉刀锋钝了的刀片。一见钟情一般,我特意去网购了30°锐角刀片的美工刀。这样的锐角捅刺一定更加方便穿透。
我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我喜欢画画,削铅笔需要好一点的美工刀有什么错吗?我只是比较喜新厌旧而已,想要更有艺术感的美工刀才配得上做我的美术专用刀。美术老师手里那把30°锐角的美工刀手感更好,我也想要一样的。
后来爸爸沉迷木雕,弄回来了很多雕刻刀——
我又立即被更高级的刀具吸引了。男人总是对尖锐的物体有一种莫名的喜爱。然后他把这种喜爱遗传一般传递给我了。他自己纯手工打造了自己专用的雕刻刀——非常好用,又精致无比。就连雕刻刀的木柄都是他亲手雕磨的。我很喜欢他做出来的刀,手感很好。
我跟着爸爸开始沉迷金属刀具的美。
□□、战术小刀、三菱刺刀……
我曾经无比认真地和他在网购平台上选购过女子防身用小刀——卡片刀、户外求生小刀、多功能瑞士军刀——最后我只是买了一把藏在防身刺内的拆卸式小刀,伪装成钥匙挂件随身携带。
即使是对锐器的爱好,我也小心翼翼地遮掩着。我拥有的美工刀的数量,明显不正常。如果有朋友发现我的钥匙挂件是小刀,我就说是为了拆快递才买的。
爸爸以为我是为了防身才买的——其实就是我想要。我找了个理由买了把刀,然后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
刀具永远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最喜欢的一把刀是我的水果刀。我跑遍了所有精品店,买到了这把刀脊像是机车链条、亦或是骷髅脊椎的朋克风的纯黑色折叠刀。我把它当作水果刀使用。并且很爱惜地保养它。
突然有一天,我和舍友发生了冲突,气愤之下,我说出了一句可怕的话:“我们宿舍别的东西不多,就是刀多——”
她被吓到了。
我又察觉了自己一个异常。
我之后再也没有往家里带美工刀。尽管进了文具店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设计精美的美工刀。可能遇到实在喜欢的还是会买吧。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放在家里的美工刀不知不觉全都找不到了。
本来随处可见、触手可及的美工刀,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感到疑惑极了,这个家除了我就只剩下我爸了。
我的刀到底去哪里了?
我急着用刀的时候跑去问我爸,“我美工刀呢?那么多把刀怎么突然一把都找不到了?”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谁知道你乱丢到哪里去了,昨天丢三落四的。”
“要刀干嘛?”
“我要裁纸画画。”
“拿我的雕刻刀去凑合。”
“哦。”
我没有再追究我的美工刀到底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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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一个梦境中洗涤了一部分人生污浊的我感到浑身舒畅。
我拿出耳机,播放起了这个梦境的主题曲——《命に嫌われている》——被生命厌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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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にたいなんて言うなよ。」,
「不要说想死这种话。」,
「諦めないで生きろよ。」,
「不要放弃继续活下去。」,
そんな歌が正しいなんて馬鹿げてるよな。
这种曲子居然是正确的简直太可笑了。
実際自分は死んでもよくて,
实际上是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周りが死んだら悲しくて,
但是如果周围的人死去就会悲伤,
「それが嫌だから」っていう,
「我就是讨厌那种场面」,
エゴなんです。
一种自私的想法而已。
他人が生きてもどうでもよくて,
别人活下去了也与自己毫不相干,
誰かを嫌うこともファッションで,
讨厌某个人也不过为了追逐时髦,
それでも「平和に生きよう」,
即使如此还能说出「平稳地活下去吧」,
なんて素敵なことでしょう。
这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画面の先では誰かが死んで,
画面背后有人死去,
それを嘆いて誰かが歌って,
有人心生哀叹为其谱曲,
それに感化された少年が,
而被曲子感化的少年,
ナイフを持って走った。
拿着小刀跑了起来。
僕らは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我们被生命厌恶着。
価値観もエゴも押し付けて,
把价值观和自私自利的想法推诿于他物,
いつも誰かを殺したい歌を,
总是简单地用电波,
簡単に電波で流した。
播放意欲杀掉某人的歌曲。
僕らは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我们被生命厌恶着。
軽々しく死にたいだとか,
轻飘飘地说出「想死」这种话,
軽々しく命を見てる僕らは,
如此轻贱生命的我们,
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被生命厌恶着。
お金がないので今日も一日中惰眠を謳歌する。
因为没钱今天也心安理得地瞌睡着度过了一天。
生きる意味なんて見出せず、無駄を自覚して息をする。
看不出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明知无用却还在继续呼吸。
「寂しい」なんて言葉で,
「寂寞」怎么能因为这种借口,
この傷が表せてもいいものか,
给别人展示这道伤口呢,
そんな意地ばかり抱え今日も一人ベッドに眠る,
今天也怀着如此固执的想法独自一人进入睡梦,
少年だった僕たちは,
曾经都是少年的我们,
いつか青年に変わっていく。
总有一天会变为青年。
年老いていつか枯葉のように,
年老之后会如枯叶一般,
誰にも知られず朽ちていく。
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腐朽。
不死身の身体を手に入れて、,
如果能得到不老不死的身体,
一生死なずに生きていく。
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そんなSFを妄想してる。
妄想着那种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自分が死んでもどうでもよくて,
即使自己死去也无所谓,
それでも周りに生きて欲しくて,
但是又希望周围的人能活下去,
矛盾を抱えて生きてくなんて,
如果怀抱着矛盾活下去,
怒られてしまう。
会惹别人生气的。
「正しいものは正しくいなさい。」,
「正确的东西就要以正确的形式存在。」,
「死にたくないなら生きていなさい。」,
「不想死就活下去。」,
悲しくなるならそれでもいいなら,
如果愿意身陷悲伤之情,
ずっと一人で笑えよ。
那就一直一个人笑下去吧。
僕らは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我们被生命厌恶着。
幸福の意味すらわからず、,
不知道幸福的意义,
産まれた環境ばかり憎んで,
只会去憎恨与生俱来的环境,
簡単に過去ばかり呪う。
只会一味地诅咒过去。
僕らは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我们被生命厌恶着。
さよならばかりが好きすぎて,
偏好诉说分别的言语,
本当の別れなど知らない僕らは,
却根本不了解生离死别的我们,
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被生命厌恶着。
幸福も別れも愛情も友情も,
幸福离别爱情还有友情,
滑稽な夢の戯れで,
都是美梦中的滑稽儿戏,
全部カネで買える代物。
全部都可以用金钱质换。
明日、死んでしまうかもしれない。
可能明天就会死去。
全て、無駄になるかもしれない。
可能一切都会毫无意义。
朝も夜も春も秋も,
在早晨夜晚春天秋天,
変わらず誰かがどこかで死ぬ。
不变的是总有人在某处死去。
夢も明日も何もいらない。
无论是梦想明天还是任何东西都不需要。
君が生きていたならそれでいい。
只要你能活着就好。
そうだ。
没错。
本当は,
原来我,
そういうことが歌いたい。
是想唱出这样的曲子啊。
命に嫌われている。
被生命厌恶着。
結局いつかは死んでいく。
结果总有一天会死去。
君だって僕だって,
无论是你还是我,
いつかは枯葉のように朽ちてく。
总有一天会像枯叶一样腐烂。
それでも僕らは必死に生きて,
即使如此我们也会拼命活下去,
命を必死に抱えて生きて,
拼命背负着生命活下去,
殺してあがいて笑って抱えて,
抹杀挣扎欢笑背负,
生きて、生きて、生きて、生きて,
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生きろ。
活下去。
—————————————
我喜欢听音乐,戴着耳机上学放学。耳机阻塞了来自外界的声音,只留下我想听到的声音,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中还我一种自我封闭的安静。
音乐界总是有一些鬼才,可以用声乐奏响来自灵魂的声音,引人共鸣。
我又一次翻看这首歌的评论区,从陌生同类的留言中汲取某种力量。
【“我那时候根本不觉得我是在自杀。我觉得我是在杀死那个一直在折磨我的人。”“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死的,别人对我说笑话我也会笑,但是不会开心,就像是身体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样。那感觉让我觉得我不存在。所以我想杀了自己。”】
【我从没有爱过这世界,它对我也一样。
——《拜伦诗选》】
【我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人生,爱过一些人,恨过一些人,有过光辉的时刻,也曾像败狗一样被所有人踩踏,去过很远的地方,也曾把自己困在囚笼里,没什么遗憾。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死一死了。
作为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有这种想法也不为过吧。毕竟根本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
【“有时候觉得生命真珍贵,一切都重如泰山;有时候又觉得认是那么渺小,什么都不值一提。”——《三体》
我们虽然什么都做不到,但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看到这首歌的歌词时,我想起了太宰治的一句话。“本来打算今年冬天就去死的,但有人送了我一件很漂亮的和服,看样子是很适合夏天穿的,所以我还是等到明年夏天再去死吧。”抑郁者也许真的很容易因为这一点点的关爱而感动。】
【时常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要好好活着。即使忍受着难以言表的抑郁;即使不被他人理解;即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即使我现在……别死,活着!】
【最讨厌“你连死都不怕,怕什么活着”这句话了。】
【人既然有生的权利,那么理所应当也该有死的权利吧?——太宰治。】
【《一百种自杀方法》的末页上写着:请活下去】
【活到现在已经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事了吧。】
【几年前的我一度觉得自杀都是懦夫的行为,而如今的我竟如此尊重自杀,甚至有时隐约抱有相同想法,不过我暂时不会自杀】
【初中玩的好的闺蜜,有抑郁症。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活的那么的开朗。要不是她在中考前被她妈带去医院住着我都没想过她会有抑郁症。她就像跟关精神病一样被关着,但是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会很开朗的给我开玩笑。所以、她一个人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啊】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地铁里戴着耳机的阳光的女孩子耳机里放的是什么样的歌】
【学过日语的人都知道(生きろ)是(生きる)的命令型——而这首歌正是在命令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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