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爷沈瑕这时不过十二岁,身量却生的比同龄人高健,虎背熊腰,肩宽腰粗。瞧着脸庞俊秀,却遮不住恶意。
右手握着鞭子,轻轻敲在左手手心,哈哈大笑,“呸,敢告小爷的状,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
沈瑕乃是二房庶子,读书不求上进,在府学就是混日子来的。二老爷对他不怎么上心,教导松弛,沈瑕成日里正事不干,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招猫逗狗行行得意。
下学后总也喜欢在外逗留,前些日子家里繁忙,他偷着出去跟同窗几个不学无术的斗鸡,还悄悄抵押了二老爷一台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端砚。
贪玩就罢了,还是个蠢贼,给二老爷逮个正着。当下把人按在书房门前赏了二十板子,楚铮路过,瞧见他被打的哭爹喊娘的怂样儿。
于是怀恨在心,屋里养了几日,等不及了找人出气。楚铮虽说府里给的名分是远方亲戚,只几个老爷不上心,太太们视而不见。在这诺大的国公府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下人最有眼色,看人下菜碟儿,当家的老爷太太们当他是空气,带他回来的国公爷也把人忘了一般,一年到头不曾过问一句。此刻明着被沈瑕找了由头欺负出气,谁有那份闲心替他分辨一二。
趴在地上的少年被打的很惨,寒冬腊月,冷风呼呼的刮在他单薄的身上。瞧着个子挺拔,孱瘦的一副身子骨,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声不吭,习以为常的模样。
大户人家,谁府里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孟妈妈跟着姑娘进府,力求无过。视线一转,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前头小丫头见孟妈妈跟孟玉拆都没有问,率先抬脚,带着人往东去了。走出老远还听见沈瑕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些话一字一句钻进耳里,寒气从脚底下腾起。
孟玉拆不由回忆起以前,将将进宫的时候她也忐忑,不敢多说话多走动,伺候她的宫人私底下叫她木头美人。
那份不安随着那晚帝王的到来,仿佛初见太阳的雾山云汽,慢慢的氤氲开。她还记得他一身帝王黑,冷寂的坐在她房里,小宫人推她亲自去奉茶。
她低着眉目,青花白玉的茶盏托在葱管一般的手上,轻磕红木八方桌。沉寂坐在那里的人一身阴郁,似乎在打量她,目光的存在感很强烈。
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裾袍上,精致的麒麟吐珠针脚细密,勾勒着袍边,一双骨骼分明的手半握,搭在腿上,黑的愈加深沉,白的森森反目。细微处恰似画师精雕细琢的心血。
他一双好看的手吸引了她的注意,第一次见九五之尊的不安消弭。那只冷白如玉的手却突的一把拉住她,孟玉拆惊悸抬头。
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碧幽幽的潭,眼尾狭长精致,尾勾上翘。半点情绪不露,认真专注的看她,直直的望进眼底。
“姑娘想什么呢?老夫人等着呢,咱们快些。”
孟妈妈急着带她往老夫人院子里去,扶着她胳膊加快脚步。孟玉拆回头看去,隔着几重山石,那少年微抬起眸子正看着这边。
周遭的一切虚化,那双漆黑沉寂的眼,一如梦里专注瞧她的帝王。最喜欢将她圈在怀里,捧着她酡红汗湿的脸,双目清冷,予她沉沦。
“姑娘怎么脸色不好,等会儿瞧见老夫人,这模样可不行。”
候在正方门外的丫头瞧见她来,笑着捞起帘子,朝里头喊了一声。孟妈妈趁机在她耳边轻语,忧心初来便显得病恹恹的,不讨喜。孟玉拆脸色微白,摇摇头,率先进屋。
老夫人的院子位于国公府东面,孟玉拆却随姑娘们同住在西园,这一来路上得两刻钟功夫。
厚厚的帘子将冰寒的空气阻隔在门外,室内温暖如春,屋中央金云铜丈高的火炉子烧的正旺。檀香的味道袅袅,混着脂粉味,暖香融融。
老夫人身上着洒金花青褐洋缎宽裉袄,外头披着云纹刻丝石青鼠褂,眉上两指宽富贵牡丹花抹额。靠着石青金线蟒引枕,腿上铺一条秋香色软绵条褥。
朝下首坐在楠木交椅上的夫人说话,正是国公府大夫人刘氏,孟玉拆上前去磕头。大夫人忙将人搀起来,送到老夫人跟前坐着。
菩萨一般的人品面貌,观之可亲,跟老夫人说,“我瞧玉丫头带的丫头们都还得用有礼,咱们是不是再添些小丫头、老妈子,放在院子里跑腿传话,做些洒扫的粗活。”
老夫人牵住外孙女的手,打量她的装扮穿着,笑吟吟道:“算着玉儿自己带来的丫鬟妈妈,依着兰丫头姐妹的例,添备齐全。这事你去办,捡那些踏实爱干事的,刁钻躲懒的不要。”
沈清兰是安国公府嫡长女,份例吃用姑娘里头一份,孟玉拆的比照她来,足可见老夫人的态度。大夫人心下透亮,脸上不见一点异色,笑道:“正是呢,下去我就安排,母亲放心。”
孟妈妈站在孟玉拆身后,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喜色。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份例吃用就是宠爱。孟玉拆起身朝大夫人福了一福,“劳舅母费心。”
大夫人点点头,道应该的,又宽慰她千万不要委屈自己,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去找她。这里话刚说完,外头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吵闹声,是府里小姐们结伴来了。
一路涌进来一群姑娘,站了满地,齐齐朝老夫人大夫人行礼。丫头们潮水般退出去,留下姐妹六人,三房嫡出庶出姑娘尽数在此。
昨儿做了介绍,孟玉拆起身一一行了礼。老夫人跟三位夫人说些府里繁冗的杂事,孟玉拆随姑娘们转到耳房去坐。
六个姑娘,环肥燕瘦,高高低低,年纪都不大。大姑娘沈清兰十四,最小的六姑娘沈清芸十二,其他的都在这个范围内。
依照齿序排下来,孟玉拆与五姑娘六姑娘同年,比她俩大在月份上。
老夫人生养的两个儿子里,大老爷沈佣三老爷沈仁,第三辈大房的沈清兰、三房的沈清芸两个嫡出小姐。
沈清兰身为嫡长女,走出去乃是国公府的门面,自来骄矜尊贵,在姐妹们面前姐姐的架子摆的极大。
此刻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话,她却一人端坐在一边,华服钗环,满身金玉。肌肤丰莹,高鼻梁樱桃嘴,生的貌美可人,任是无情也动人。
同为嫡女的六姑娘沈清芸就易亲近多了,又跟孟玉拆同岁,拉着她的手问豫章的风土人情。
孟玉拆微微笑,慢声细语,温柔可亲,“那边冬天阴冷,不比北方干燥,潮润润的,不舒坦的很。冬日里屋里也燃火盆,却不兴火炕,晚上睡觉倒用手炉暖被窝,我瞧着倒是顺天府好些。”
六姑娘沈清芸身为嫡幼子的嫡幼女,生活无忧,养成一幅天真烂漫的性子。她人不比沈清兰貌美,肤色白皙,银盘脸,浓眉大眼,生就大气的长相。
“玉姐姐一路上走了一个月呢,坐船来的吗?顺天府城内有淮江,之前端午我们还去看龙舟赛。船我倒没坐过。也不知跟马车比起来如何。”
孟玉拆端了一杯茉莉花茶,清浅的两支花骨朵浮在淡青的水上,一阵似有若无的暖香飘过鼻尖。
二姑娘沈清柔掩嘴,笑道:“之前府里摘莲藕,六妹妹偷摸着上船差点栽进湖里,跟着的丫头妈妈挨了好一顿板子,怎么还想着坐船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奴才的命都系着主子呢,六妹妹可怜可怜她们罢。”
那笑意里很有些揶揄嘲笑的意思,二姑娘沈清柔乃是二房嫡女。二老爷沈侦现如今除翰林院侍讲学士。那是个容易接近天颜的职位,清极贵极,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没可能。
只可惜,二老爷庶出,生生将她的身份拉下一大截。在府里她的位置不如大姑娘沈清兰,也比不上受宠的六姑娘沈清芸。
不上不下,憋的难受,跟两个嫡女都不对付,有事没事要拿话噎一噎人。上蹿下跳,挣扎着彰显那点微弱的存在感。
大姑娘沈清兰地位稳如泰山,一般都懒的理会她。六姑娘沈清芸是个炮仗性子,眼里不揉沙子,立时瞪起眼睛,“我房里的事,二姐姐未免操心太过,有你什么事。”
二姑娘嗤笑一声,“是不干我的事,只是六妹妹连累了人也别拿出去说呀,人家怎么看咱们?”
六姑娘哼了一哼,手里甩帕子,“我不比二姐姐闲的无聊,那些长舌多嘴的事,也就你上心。”
二姑娘沈清柔生的温柔知礼,杏仁眼瓜子脸,只嘴唇稍显淡薄,最气沈清芸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心头暗恨,“是呢,我这人寡淡,比不得六妹妹上山下海,是个能耐人,天大的能耐。”
这两位凑一起时常要拌嘴的,因着都是些小事,没人拿去叨扰老夫人。此刻却不同,这里是老夫人耳房,有个风吹草动,那边第一时间知晓。
大姑娘沈清兰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在祖母屋里你们也吵,多大点事儿。给人听见了,咱们国公府的姑娘肚量这般窄?”
二姑娘沈清柔挑了挑眉头,到底没说什么了,六姑娘不服气的轻哼。转头兴趣盎然的问孟玉拆,这一路来的见闻。
孟玉拆看了沈清兰一眼。她低垂着眼睛,上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精致,轻扣着茶杯,发现孟玉拆在看她,回了一个淡淡的笑。
孟玉拆愣了愣,她记的上辈子跟沈清兰并不熟悉,相交泛泛。大姑娘的交际圈子都是各公侯府贵女、郡主之流,与府里的姐妹都不亲近,何况她一个投奔而来的表姑娘。
顶多见面打个招呼,两人一桌吃饭的时间都极少。沈清兰自持高贵,目下无尘,后来嫁进皇家,就更没有交集。
今儿倒是露了笑出来,孟玉拆回了一笑。沈清兰掩下眸子,瞧着满屋的姑娘,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望着自己葱白的指尖,半晌后狠狠的掐了一下,有痛觉,是真实的。她的目光落到孟玉拆身上,眼前人微垂着头,一截雪白纤细的颈子露出来。
孟玉拆生的好,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鹅蛋脸,脸颊丰韵,眼睛长而媚,双眼皮深痕。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唇珠明显形状精巧完美。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白净的面皮,墨翠修长整齐的眉。组合在一起的五官,初见惊艳,越看越有韵味,又是柔和安静的气质,惹人心动。
沈清兰缓缓收回视线。贵女圈子里她美名在外,交好的那些闺秀没一个能越过她,顶多不分上下。这是第一次被人明晃晃的划出距离,不过……
沈清兰抬头,又看了孟玉拆一眼,神色更加淡。她们没有可比之处,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跃然姐妹们之上,即使最后败落,仍如云泥。如今知晓后事,这一世她可不会再失败。
沈清兰轻呷口茶,眼神深处的野心收敛的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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