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 池塘中的新荷已悄然绽放。
幽香扑鼻而来, 临淮的春日渐去,再过几日便要入夏了。
楚拂提灯沿着长廊走向太医院,她脚步微沉, 静静思忖着后面要走的每一步。
燕缨这几日确实精神很好,那也只是表象上的好。毒液噬脉多年, 汤药也好,药浴也好,针法也好, 也不过是给她续命罢了。
药石终有无能为力的一日, 日子每过一日, 燕缨的命就少一日。
如今燕缨确实可以撑过十八岁生辰,可撑过以后呢?楚拂不敢再想下去, 她摇了摇头。撑过十八岁生辰, 那已经是后话了。
痼疾在索缨缨的命,那桩婚约也在索她的命。
再不快些下手, 燕缨只怕根本活不到十八岁生辰。
楚拂的心蓦地一凉, 想到云清公主今日问及“麻风”之症,楚拂没来由地心生忐忑。若是临淮城出了麻风之疫,郡主体弱, 突然染了这种病, 不治身亡也算是合情合理。
她并不想把人心想得这般坏。
可是,经年宅院自保加上在大陵发生的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往事,但凡涉及帝家之事, 有哪一桩是干净又纯善的呢?
楚拂轻叹。
踏入太医院院门之时,相熟的几位太医对着她点头一笑。
“楚大夫又来借书了?”
“嗯。”
楚拂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往存放医书的小阁走去。
“楚……大夫且留步。”忽闻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楚拂愕然回头,只见那人穿着官袍,约莫四十出头,从官服的品阶可以看出,应该是院判大人。
左院判刘明?
楚拂很快便确定了他的身份,恭敬地福身一拜,“见过刘大人。”
刘明颇是吃惊,“你认得本官?”
“常听郡主提起,所以斗胆猜了猜。”楚拂答得很快,也合情合理。
刘明上下打量了楚拂一眼,这姑娘确实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医道就有这样的造诣,确实不易。
楚拂不太喜欢刘明的目光,她低颔道:“郡主还在等民女回去伺候,若无要事……”
“扣三成。”刘明突然开口。
楚拂怔了怔,“扣三成?”
“药毒三成足矣。”刘明只能把话说到这步上,“或可……延寿半载。”
楚拂感激地福身再拜,“多谢刘大人指教。”
“本官也只能做那么多了。”刘明对燕缨多少是有愧的,毕竟小郡主那么一个可爱可亲的姑娘,刘明医治她多年,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
楚拂微笑抬眼,忽然想到了麻风一事。她在江湖漂泊的这一年多来,不是没有遇过这样的病人,医者能做的实在是太少,除却药汤熏治之外,她别无他法。
“民女还有一事斗胆请教。”
刘明身为太医院左院判,医术定然在她之上,此时多问一二,对燕缨也是好的。
刘明点头,“楚大夫请问。”
楚拂认真地道:“民女一年前曾在南疆见过一个麻风病人……”
刘明的眸光一沉,瞬间变了脸色,他急问道:“那人在何处?”
“民女医术浅薄,此人已死。”楚拂仔细观察刘明的表情,“由家人亲手烧埋,应当不会流传出来,酿成灾祸。”
刘明悄悄舒了一口气,“麻风此症,药石难治,以后楚大夫若是遇上了,还请小心些。”
“此症可有方防治?”今日云清公主问她的话,她同样地问了刘明。
刘明摇头,“无方。”
果然如医书所言,无药可防,那她以后伺候燕缨,定要加倍小心。
刘明忍不住问道:“楚大夫好似对麻风症……”
“民女也曾有亲友因此症亡故,所以今日便多言一问,民女拜谢大人赐教。”说完,楚拂再拜,退了下去。
刘明看着楚拂走远后,沉沉一叹。
今日只是清查临淮郊外村落的第一日,他只希望每一日都像今日这样,一无所获。否则……一旦麻风流传染了一个村落,那将一发不可收拾。
楚拂在书库选好了三本书,她在管书药侍那里登记之后,便捧着三本医书离开了太医院。
她提灯走了几步,吹灭了灯笼,佯作夜路走岔了口,提前从长廊小阶离开,穿过海棠林院,走到了长巷之中。
她故意在芳华殿外停了下来,恍声道:“怎的走到这里来了?”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门前侍候的婢女们听个清楚。
“楚大夫,这儿可是行宫,莫要在公主殿外,大呼小叫!”婢女厉声提醒。
楚拂低头道:“是民女失言了。”
“楚大夫既然来了,就进来给本宫诊个脉吧。”云清公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楚拂要的就是她的这句话。
“诺。”楚拂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对着云清公主一拜,“参见公主。”
“都下去!”云清公主挥袖屏退了殿中的婢女。
楚拂静候婢女们退下后,云清公主急切地问道:“楚大夫,快些把下一个方子交出来!”
楚拂轻笑,“自古英雄冢是温柔乡,剩下的方子,公主自己就会开。”
“什么意思?”云清公主不懂。
楚拂想了想,正色道:“生米煮成熟饭,便没办法后悔了。”顿了一下,楚拂又加了一句,“最好是……大家都以为熟了。”
云清公主面上一红,若有所思。
“民女告退。”楚拂知道云清公主是懂了。
“慢。”云清公主唤住了楚拂,拿了烛台过来,将楚拂手中的灯笼重新点亮,她话中有话地道,“本宫给你点亮了灯,你呢,可否为本宫做这引路人?”
“诺。”楚拂点头领命。
云清公主高兴极了,“聪明人,本宫向来是不会亏待的。”
楚拂想了想,提醒道:“夜赏新荷初放,舟入荷叶之间,月夜天地可做喜帐。”说完,她再拜后,退出了芳华殿。
云清公主羞然想了想那些画面,她轻咬下唇。
亲也亲过了,再近一步,好像也可以。
楚拂回到偏院的时候,绿澜馋兮兮地托腮看着一桌的十道佳肴,迟迟不敢提筷朵颐。
“楚大夫终是回来了!”绿澜拿起了筷子,高兴地望着她。
楚拂淡淡笑笑,“不必等我的。”
“不,应该等的。”绿澜等楚拂吹灭了灯笼,又放下医书后,她上前牵着楚拂一并坐下,夹了一片笋子给她,“快尝尝!”
楚拂莞尔点头,忽然有了一丝别样的暖意。
绿澜是个不错的姑娘。
楚拂也夹了一片笋子给她,“一起。”
“好吃!”绿澜还是头一回吃到这般鲜美的笋子,佳肴刺激了味蕾,她一边赞,一边失仪地大口吃了起来。
楚拂静静地在一旁小口地吃着,这些年江湖漂泊,印在她骨子里的大家闺秀范是一点也没有磨灭。
绿澜有时候也会好奇,楚拂在做医女之前,到底是什么人?
瞧她这般注意仪范,定不是乡野之人。
不过她性子纯良,倒也不会细想太多,每次起了这个疑惑,她很快又释然了。
知道多了,参合多了,其实并不是好事。
绿澜这样的性子,楚拂倒是很喜欢。
与此同时,秦王妃与秦王陪燕缨用完了晚膳,本该差人来唤绿澜与楚拂伺候,可燕缨拦下了,说让她们安心吃一会儿。
秦王妃便留下了两名婢女先伺候着燕缨,与秦王一同离开了【春雨间】。
回秀明殿的路上,秦王妃挥袖示意仆从们跟得远些。
主子有话要说,婢女与内侍们都是懂的。
“殿下,我想早些把阿缨的婚事办了。”
秦王点头,却问道:“这是阿缨的意思?”
“……”秦王妃默然,怎会是阿缨的意思呢?她不过是怕夜长梦多,局面会越来越不受她控制。
秦王鲜少拂逆秦王妃的意思,“等一个月吧。”
“为何?”秦王妃问道。
秦王笑道:“这可是我们阿缨的大婚,我这个做爹爹的,怎么都得给她置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秦王妃无话反驳。
“况且……”秦王心中也有不踏实,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扶住了秦王妃的双肩,“近几日临淮不平静。”
秦王妃蹙眉,“发生了什么?”
“临淮郊外突然出现了三具麻风死尸,陛下命我这几日清查临淮郊外村落,我想带着子靖好好历练历练。”秦王慨声说着,“子靖也不小了,有些担子是该让他学着去扛了。我不想阿缨嫁过去后,还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这一个月,就让我这个未来岳丈好好教教他,何为男儿担当吧?”
“殿下……”秦王妃欲言又止。
秦王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秦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王妃如何还能说其他的?就再等一个月也好,像秦王所言,阿缨是该嫁得风风光光的。
仔细想想,就一个月准备,也显得有些仓促了。
秦王握了秦王妃的手,笑道:“一眨眼,你跟我都老了,他们若是一直长不大,你我不得操心死?”
“阿缨很好,她不是孩子了。”秦王妃可不服气,她的阿缨比旁的孩子懂事多了。
“可子靖还是个孩子。”秦王直接点破了,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此,“他若能多像你这个姑姑一点,我也不至于这么不放心了。”
秦王妃皱眉,“我也希望她能像我一些。”
偏偏她更像她的父亲,遇事太软,难当大任。
秦王与秦王妃回到了秀明殿,刚好萧子靖已经用完了晚膳,恭敬地上前行了拜礼。
秦王要说的,白日都已经说完了,他倦然摇头,“让你姑姑多教教你。”说完,他便回了寝殿。
秦王妃挥手示意荷香退下,在偏殿中只留下了她与她。
“何时去断了?”秦王妃直接问出了口。
萧子靖心头酸涩,“断什么?”
“我知道你懂的。”秦王妃对她很是失望,“我只给你半个月时间,早些断个干净,以免夜长梦多。你若做不到,那以后阳清公府之事,我一概不管了。”
“姑姑!”萧子靖听得难过,忍泪道:“我依你还不成么!”
“别一副被我逼的模样,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不是孩子了,还不明白么?”秦王妃叹气摇头,不想再听她说什么,拂袖离开了。
萧子靖紧紧握拳,颓然回到了行宫住所。
十三看世子的面色愁苦,低声问道:“世子,可要小的给你备酒?”
“不必了,我只想静一静。”萧子靖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云清公主今日送来的药壶,她自嘲地涩然笑笑,挥手示意十三、退下。
萧子靖的指腹轻抚药壶上的花纹,药壶犹有余温,是今夜她的最大慰藉。
从她出生至今二十六年来,她只能带着“世子”这个面具活着。爷爷和姑姑这两个这世间最亲的亲人,一边担惊受怕她的女儿身,一边强压她做灞陵城最耀眼的世子,何曾想过她的恐惧感其实远比爷爷与姑姑都浓?
唯有云清公主,炽烈地像火一样。
萧子靖就像是一只渴望温暖的飞蛾,明知道飞蛾扑火没有好下场,还是情不自禁地动了心。
“阿绣……对不起……”
萧子靖将药壶捧入了怀中,权衡利弊,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拂儿就不是个标准的医者,所以她做的事情肯定会逾越医者的本心。
其实拆了婚约也好~各自欢喜,各自去过各自的关,总比这种纠缠一起好,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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