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侠客(中)

    侠客的师父是个老混蛋。

    收的徒弟侠客是个小混蛋。

    老混蛋第一次遇到小混蛋的时候,小混蛋正在驾轻就熟地偷东西。

    先是绕着盯上的目标房子转了两圈,然后跑去前门敲门,等主人来开门却发现没有人,这时后面传来窗户破碎的巨响,主人家猛地回头冲进去,根本不知道一个蹑手蹑脚的小鬼头趁机溜进敞开的前门,直奔厨房掏出主人家珍藏的面包……

    侠客一击得手,美滋滋地咬了一口面包,扭头往门外跑,一头撞上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的一双腿。

    来人穿着罕见体面的尼龙灯笼裤,往上看,一件沾满油污的夹克外套,一顶歪七扭八的礼帽,其貌不扬,显得疲惫苍老的中年人的脸,和一双眼角下垂、精光四射的眼睛。

    侠客对上那双眼睛,就知道大事不妙。才狰狞了脸色要夺路逃跑,就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提了起来,摇晃在半空转个圈儿,对着身后急匆匆抄家伙赶来的主人。

    “我徒弟淘气,对不住了。”捉住他的老混蛋单手摘了礼帽,彬彬致意:“面包和玻璃的钱我会赔的,这孩子让我带走。”

    这是户殷实人家,女主人是个腰带十围的悍妇,举着擀面杖满脸怒火,不肯善罢甘休,鼻翼翕动:“呼哧哧……”

    老混蛋微微一笑:“两倍。”

    “呼哧哧……”

    “三倍。”

    “成交!”

    老老实实被拎着衣领走出这条街,侠客挣扎起来:“放开我!”碧绿狡黠的圆眼睛骨碌碌转着向上看:“你不是我师父。”

    老混蛋微笑:“现在是了。”

    “我凭什么认你当师父?”侠客心道,他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也能活的很好。要不是这老混蛋中途搅局,他刚刚就能饱餐一顿!

    “凭我能教你本事。”老混蛋低头,两条眉毛垂下来,显得颓丧:“我看你身手够灵活,脑子也够灵光。跟着我,能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比这样混日子强。”

    侠客狐疑:“你有什么本事?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把我拐走买了?”卖给什么喜欢小男孩的老变态,他腹诽,我又不是没遇到过!

    老混蛋没有急着证明自己。事实上,他和侠客都明白,后者不过是在拿乔和试探,实际上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早两年,像你这样的小鬼头想跟着我,还是做梦。”

    他说着转身往外走,侠客迈着小短腿紧跟上去:“那现在为什么可以了?”

    礼帽下面传来悠悠一声叹息:“时移世易!”

    侠客就这么被拎到了十三区,有了固定的住所,有了老师和饭票。

    老混蛋没有骗人,他是有真本事的,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愿意对侠客倾囊相授。

    从每天擦洗堆得小山高的零件开始,侠客一边干着递零件、描图纸的零工,一边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他的聪明和这方面的天赋让老混蛋时常感叹自己捡到了宝,同时也感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捡到侠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侠客也不过从他的老师那浩如烟海的本事里学到了十之一二。他整日不是坐在比山还高的零件堆里,就是埋首在一叠叠的图纸中间计算、勾画,日后回想,是难得平静、心无旁骛的一段时光。

    这中间只发生了一件事。

    侠客除了闷头学习,剩下的事就是被比他还宅的老师指示着到处跑腿儿。他有一次跑到十三区和十一区的边界取货的时候,在垃圾堆里遇到一个重伤奄奄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比他大几岁,缩在隐蔽的角落里浑身是血,有着黝黑的头发和眼睛,给自己处理伤口的动作精准而冷酷。要不是他狰狞的表情,侠客几乎以为那不是他自己的腿了。

    这样的亡命徒,在桃源般的十三区里不会见到,偶尔在这样的边缘地带遇上,侠客也谨慎地不去接触。不过那天,他想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地走过去时,却被那个黑发男孩叫住:

    “你东西掉了。”

    侠客下意识地停下,回头。

    从那一瞬间,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男孩名叫库洛洛。

    侠客其实有点说不清楚,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勾搭上的,只记得他把师父的烈酒整瓶倒在了那男孩受伤最重的右腿上,一边消毒,一边看着他疼的面容扭曲,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畅快。

    库洛洛和他道谢,然后礼貌地表示自己改日会来报答。侠客本想拒绝,却被他提出的、和自己不小心掉到地上那个相似的零件而勾住了胃口。

    侠客不想承认自己像条傻鱼那样,被库洛洛轻而易举地钓上钩。但事实就是,他真的就那么傻乎乎地带他去见了自己的师父,然后眼看着库洛洛大开空头支票,用一个最新版的手机智能芯片,换取他们师徒在小楼容留那个昏迷的俘虏。

    只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两面之交,侠客对库洛洛想做的事也有猜测,但在当时,怀着几分背靠大树的优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会对自己有什么牵累。

    不过侠客一贯是狡猾而谨慎的,库洛洛也确实值得他百分之二百的防备。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随意把那俘虏丢到陋巷的时候,费了点心思摸出他的身份——十一区的干部提格。

    然后就是十一区剧变的消息,库洛洛不知所终,只长期出现在十三区的通缉榜底层。当时侠客特别留意过,和他一起被通缉的还有另外两个小孩。后来才想明白,是莉迪亚和飞坦。

    他们三个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再见到库洛洛,是一年以后。

    八区的商业联盟遇上麻烦,急吼吼地把他师父从十三区请过去,处理一个加密的芯片。他师父在这方面是流星街首屈一指的人才,架子虽大,也无法拒绝商业联盟的邀约,急匆匆带着小学徒到了八区,顺便打发他出来采购一批需要的零件。

    侠客溜溜达达地走到惯去的五金店门口,正好和里面走出来的三个人打个照面。

    库洛洛,飞坦,莉迪亚。

    其实当时的侠客只注意到了库洛洛,另外两个人全当作他的附属品。但只是认出库洛洛,已足够叫侠客脸色大变——他当然没有忘记,库洛洛至今还挂在十三区的通缉榜上,而这家伙杀人灭口的狠辣,也不需要再多回想。

    眼看着库洛洛风轻云淡打发了身边的同伴,紧接着比当初雄浑得多的念压压过来,侠客只有僵在原地任人宰割的份儿,顺便在心里懊悔为什么没有多拿出时间修炼自己的念——明明也是得天独厚的自然觉醒者,却在此刻无还手之力。

    然后,他签了一份契约。

    侠客不得不承认,他从没猜透过库洛洛的逻辑。

    有时候明明可以辣手灭口,他却选择契约这样看似仁慈、婆婆妈妈的手段,而有时候明明可以迂回一点,又不是没有相称的智谋手段,却喜欢直来直去,简单粗暴地以力取胜。

    可能这就是首领之所以能成为首领的原因吧。

    比如他安排的那么多次单刀直入、撕裂敌方武装的战斗令窝金他们如痴如醉,甘愿随之出生入死,又比如他偶尔的一念之仁,留下的就是侠客这个未来得力干将的性命。

    难以揣测,或者说,完全的任意妄为。

    回到当时,无论如何,能捡回一条命来,侠客是应该庆幸的。

    当然他反身就钻了契约的空子,和那个五金店的老板将库洛洛能力的秘密卖得一干二净。

    别指望侠客懂什么知足常乐,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本性。

    可惜……

    当时自以为大仇得报、得意洋洋回到老混蛋身边的侠客还不知道,与他又有一面之缘的库洛洛已经在八区放了一把大火,而这把火终将烧到他的身上,再一次改变他的命运。

    和库洛洛签下契约的第二天,侠客的师父死了。

    那天晚上十分凶险与混乱,侠客的记忆也因此有些模糊,只记得在商业联盟的总部大楼里,老混蛋对着电脑紧张地破译那张芯片,不时发出遇到难关时的低咒,沾满油污的外套被挂到椅子背上。

    侠客站在旁边看他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电脑惨白的屏幕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刺眼。

    商业联盟显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派来一组干部在旁边监督。其中有人耐不住房间的闷热,打开了不远处的窗户,伴着夜风有隐约的音乐声传来,让侠客知道,距离这栋阴暗的办公楼不远,有其他的地方在举办宴会。

    燥热的、沉闷的、令人紧张的夜晚。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是谁?!”门外有人一声暴喝。

    有人破窗而入,玻璃破碎声、身边人的惊喝声、耳畔激烈的枪声……以及显示屏被子弹穿过的爆炸声,在一瞬间响起。

    像一出夜的滑稽的默剧被揉烂、打碎。

    真正大难临头时,侠客反应极快。

    他双手抱头,矮身躲进了狭窄的办公桌下,强迫自己屏息冷静下来,存在感降到最低。他无师自通学会了隐。

    照明在第一时间被破坏,眼前忽明忽暗,是火|药破空留下的明艳。不知名的敌人有备而来,商业联盟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只有他们师徒俩傻呵呵地夹在中间,做了肉馅。

    逼仄的办公桌下隔离出一片闷热死寂的小小区域,外面战斗还在继续。这里毕竟是商业联盟的大本营,不断有人上来增援,而突袭者目标明确,侠客看到有人拔走了桌子上插着芯片的接驳器——目标是芯片。

    有人撞在了办公桌上,然后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侠客身边。熟悉的尼龙灯笼裤。

    侠客惊恐而警觉的碧绿眼睛在夜晚有一闪而逝的晶莹亮光,他小心地挪动身体调整视线,看到旁边人的脸——皱纹疲惫的脸,懊丧着垂下去的眉毛。

    借着窗外的光,他能看到一道血迹沿着他师父的喉咙淌下去,一截黑色的弹片楔进他的喉咙,被截断的气管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他要死了,侠客理智地想。

    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倒霉的技师在第一个集火的照面就死去。外面,得手的突袭者开始撤离,大批的追兵跟着他们离开,几乎是瞬间,枪声远去,房间冷清下来。

    侠客冷静极了。他从办公桌下爬出来,摸到老混蛋已经停止搏动的脖颈,用他那双经过无数零件训练的、灵活的手夹出挂在尸体上的吊坠,然后小心翼翼的隐蔽行踪、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侠客带着他师父的遗物,再次开始流浪。

    他师父做破译工作的名声在外,手上有不少敏感的黑料,现在死得突然,作为他唯一的传人,侠客发现自己受到追杀的时候,只有毫不意外的苦笑。

    他早已不是当年想去五区却找错路的懵懂小鬼。靠着手里掌握的信息和一点小聪明,侠客有条不紊地甩掉追兵、抹掉自己的行踪,像一滴水汇入海洋,一头扎进二区。

    在二区的前两年,侠客真真正正吃尽了苦头。

    但也是这些苦头,让他终于开发并稳定了自己的念能力。操作系,不那么强横的能力,但配上足够的智商,让他施展得游刃有余。

    有了能力傍身,再加上愈发圆滑的生存技能,日子渐渐变得好过起来。

    到最得意的时候,他甚至隐身幕后,一手扶植起一个小势力,把红鹰会南分会这样一方霸主耍得团团转。

    人太过春风得意的时候,往往就要因为轻狂大意而湿了鞋子。

    南分会大军出动、攻势如海潮一般扑上来的时候,侠客就知道这一局完了。但当时,他还只是轻松略带不甘地想,只好又换个地方玩耍。

    直到按照预定的路径撤退,却发现事先准备的钉子被一个个拔掉,安全网支离破碎的时候,侠客才感觉后颈有冷汗冒出。

    他仍不肯相信自己被人看透了——这几年的经验让他相信,大人们其实都是傻瓜,是任他摆布的棋子,看似威风十足,实际却不足为惧。

    侠客从地道里钻出来,外面正是傍晚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天边红霞如丝如缕。

    恰是逢魔时刻。

    一个人逆光站在正前方,双手抱臂,微侧着头,仿佛等待得有些不耐。

    侠客看到那双没有波澜的黑色眼睛,知道自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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