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尽头,我们走进一条石道中。带路的白大褂拿出手电打亮,唯一的光源射进黑暗,照亮两侧石壁上粗糙的开凿痕迹。
“走到头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赫尔曼道。
黑沉沉的穴道一直通向山体深处,路面有明显的向上倾斜。
“这个世界没救了……”
冷不丁地,那个死倔死倔的杨亿突然开口说了这么句话,语气看破红尘,好像下一秒就要自我了断。
距离我们上次试图和他交流,已经过去了至少五分钟。
我瞥库洛洛,他面无表情,棱角锋利的侧脸显得有些阴沉——库洛洛是个多记仇的人啊,耐性也不好。就凭杨亿这样拗了他的意志,我感觉就算下一秒石壁崩塌、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库洛洛也得先反手弄死他不可。
“流星街有多少人,八百万?一千万?”
杨亿自问自答,极阴郁地笑出声,带着无声却尖锐的嘲讽,“猎人协会的免费情报上写着,流星街的死亡率长期保持在 5% 以上,出生率低于 1% 。但是这样一个地方的人口数量却常年稳定在八百万以上。那么多出来的人是哪儿来的?”
他筋疲力竭地呵了一声,“……那就是付费情报了。”
“是人口贩卖。”情报贩子接口,“流星街是全世界被贩卖人口最大和最终的流入地,每年输入量在 80万左右。除去大约 12% 的折损率,余下的部分足够补足流星街本地的人口损耗。况且其中大部分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
贩卖人口?
“我以为,外面来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忍不住道,“都是,自己来的。”
“有目的选择或逃难进来的人,太少了,最多只能占到千分之一,或许更少。”情报贩子道。
80万的千分之一,那就是800……
“八百?!”我难以置信,“这么少?”
“这鬼地方连普通一点的地图上都没有,得是多想不开的人才会来?”扛着个人的猎人道。
飞坦嘲讽:“比如说你们?”
“大部分的人口输入,都是通过固定渠道进来的。”库洛洛握着我的手道,“比如说我,说是像垃圾一样被丢进来,但其实是售卖。”
“库洛洛!”我失声道,握紧了他的手。
“这有什么,莉迪亚你说不定也一样,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库洛洛满不在乎道。
情报贩子:“你们是五区出来的?”见我扭头看他,解释道,“从外面来的幼童,除非个别被收养,余下的都是送到五区。”
“……我想这件事过了十一年也不会变。”他最后找补道。
“哦”了一声,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如果拿我们自己在五区的经历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种童年是正常的——垃圾堆不该是童年生存的环境,杀戮和抢夺也不该是童年玩耍的游戏。
哪怕这个范围扩大到人生,也还是这样没错。
……可惜连我自己都要忘记啦,正常人生应有的样子。
“黑帮、政府、贵族,人贩子、恶棍、赌徒……从上到下,没有一种人的手上不曾沾染这条行业的鲜血。所有人,都趴在女人和孩子的尸骨上,吸着血,庆祝那肮脏的饱腹感!”
杨亿继续用那种低沉到令人难受的口吻道,“而流星街。”
“呵,流星街。这里所有人的出生都带着被拐来凌|辱的女人的怨恨,这片土地……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血淋淋的胎盘之上。”
虚弱的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这样的地方,就应该彻底毁灭!”
“那你就去毁灭啊?!”疯女人尖锐地叫道,“有本事出去啊,出去把人都杀光啊 !杨亿,被关在这里七年,你现在就只会发牢骚说狠话了吧!”
激将法?
“我倒是想。”杨亿丝毫不为所激,沉沉地道,“可是八百万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还能做什么呢?”
说到最后,这个男人仿佛铜墙铁壁一般的内心,终于裂开了虚弱的缝隙。
“这个吃人的世界,这条吸血的产业,这些榨骨的地狱……”
黑暗中,枯瘦的男人无力仰头,“我能诅咒伤害了妮娜的所有人,还能诅咒所有前赴后继扑进这座血池来、来作恶的人吗?”
“那倒是不如死了干净。”信长油然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派克狠狠踹了一脚。
“信长!”侠客也亟亟叫了句。
“干嘛?!”
信长抱着刀飞快躲过派克的飞踢,发现周围人无论熟不熟都用犀利的眼神射他,摸着脑袋一头雾水。
拜托……我看到杨亿对此置若罔闻,才松了口气——这个信长!听出来他有寻死的意思,怎么能还火上浇油呢?!
不过我倒是听明白了——
杨亿之所以存了死志不渴望从地底出去,是因为他已经用能力给女儿报了仇,而面对内心更深处的恨——对于这个拐卖人口的产业链和纵容这种产业链存在的社会,所产生的怨恨和愤怒,却因为对立面的过于强大而无法报复,因此感到深深绝望吧!
这……我攥了攥库洛洛的手指,心想,那难道我们应该鼓励他去继续复仇吗?
“我想,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一个温文沉稳的声音缓缓开口,是罪城领袖。
“至少据我所知,从整个世界范围看,致力于抵制这条人口贸易线的人和组织都有很多。首先就是你所在的猎人协会。我想你加入猎协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犯罪猎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专门针对人口贸易的。同时,以V5为首的各国政府也对本国和国际人口拐卖问题给予颇多关注。另外,还有很多影响力颇大的民间组织,也一直给这个行业造成不少的困扰和冲击,比如教廷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就很大……”
“所以你完全没必要如此悲观。作为一个强大的念能力者,如果你能活下去、参与到上述我列举的这些抵抗中,相信会给你所憎恨的人口贸易产业造成很大打击。”罪城领袖慢条斯理地说完。
情报贩子看到说服的希望,亟亟补充:“而且你的能力,我不说你自己最清楚,对于这样呈线状分布的利益链来说,正好能把上下游所有经手的人一起诅咒,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
罪城领袖:“不必妄自菲薄。要相信你死在这里,才是对这个人血暴利行业的最大帮助——那些人口贩子如果知道,想必会弹冠相庆的。”
“这可是肺腑之言。”粗嗓音的猎人笑了两声,大声道:“流星街是被贩卖人口的最大流入地,罪城可是被贩卖人口的最大中转站和指挥中心!这位唐城主在进来之前,手上起码掌握着全世界超过八成的人口贩卖运流网络,说他是全世界人口贩子的总头目也不为过。”
垂着头的杨亿处传来明显的咬牙声。
猎人冷笑道:“现在他都这么说,可见是站在专业角度为你分析了利害。你要是再死在这里,那可是要让他笑掉大牙了!”
唐·前城主·人贩子礼貌不失尴尬地苦笑:“这位先生似乎对我有很大的恶意。”
“区区不才在下,小时候的愿望恰好是当个犯罪猎人。”现在是幻兽猎人、尼特罗弟子的家伙冷笑,“那时候的唐城主在众多臭名昭著的犯罪分子里,可是首屈一指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十多年过去,罪城势力早已洗牌,我也不过是个手染鲜血、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的落魄之徒罢了。”唐城主从容回道。
“可以用念了。”窝金突然道。
他的声音很洪亮,话音还没落下,明显感觉所有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古怪紧张起来。
“你干嘛说出来?”信长怼了他一句。
“哈,互相装着也没什么意思啊。”窝金大咧咧笑道,话里豪爽的笑意一旦褪去,就剩下森然流淌的冷静:
“所有人身上的念都熊熊燃烧起来了啊。总要有人说破的不是吗?”
嗯?大家可以用念了吗?已经走出绝念石的范围了?!
我立刻去看最近的库洛洛,他没看我,目光幽静地注视着走在我们后面的人。
我回头,看到飞坦眼中闪烁诡谲的亮光,还有侠客隐在阴影中的脸上阴沉的神色。派克的枪已经举在最适合射击的地方,打破表面平静的窝金和信长不提也罢。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散发出哪怕一丝的杀气,但很显然——这群找回了念的念能力者,就像挣脱了牢笼的饿虎、像长出了獠牙的野狼,重新张开了曾经温顺收起的鳞羽……
时刻准备着陡然飞起,爆发殊死搏斗。
“我们到了。”
最前面的带路者,赫尔曼浑然不觉异样,停下脚步回头道。
在他的面前,人工开凿的石道已经到了尽头,足够三人并行的宽敞通道逐渐缩小到宽高不过半米,一道金属铁丝网卡在那里,将道路全然封死。
所有人在那道不足成人通过的金属门前停下,原本紧绷到令人屏息的气氛又诡异地、却又仿佛合于情理地,逐渐松弛下来。
“怎么了?”
赫尔曼终于察觉出气氛不对,下意识地拉着口罩,道:“把前面的网窗打开,后面就是通风主管道,最适合我们出去的地方。”
“我来。”
窝金说着大步上前,库洛洛拉着我让开位置,看他活动两下手腕伸出去,嘎巴巴的金属变形断裂声里,那道用铁丝密密织成的网罩被轻松摘了下来,被生生扯断的螺丝掉在地上。
网罩拿在窝金手里,像张纸片那样单薄脆弱,被他松手落地,又发出重重一声撞击响。
所有人众目睽睽,看向网罩后面露出的地方,一个黝黑的圆形通道延伸向看不见的深处,飕飕的风从里面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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