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小山重叠尸明灭(三)

    “废物。”

    微哑生寒的嗓音,像猛禽在飞越途中,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轻蔑而嘲讽。

    高斯最后一个倒下,被一脚狠狠踹在腹部,跌落对方脚边,趴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费力抬头,深蓝短发、狭长金眸的怪物站在中心,四周摞起一圈被打趴下的队员,往日引以为傲的黑色作战服沾满灰尘和血迹,不时从被压的最底层传出隐约痛哼……

    取代了五分钟前嚣张的谩骂。

    他们喊他什么来着?残废的矮子?

    已经没有力气了,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打断了,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颤抖……

    高斯拼命睁大眼,恰好看到那个叫飞坦的矮子收回落在他身上如看死物般的眼神,转身走向训练场的大门。

    矮小逆光的身影,随着走路的动作,明显有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两百人同时出手,千锤百炼的配合、底牌尽出的杀招,只是五分钟,就被人像死狗一样地打翻在地。

    对方甚至全程只用一只手!

    “咣当”,那把临时抢来的长剑被随手丢出一道抛物线,落在离他不远处。

    怪物……

    这不应该,他们才是天之骄子,有万里挑一的灼然天赋,效力于流星街最得势的家族,日夜经历着他想都想象不出的残酷血腥训练,未来会加入代表流星街最强武装力量的特攻队!

    被打断的肋骨戳进肺里,血沫卡住喉咙,高斯侧脸贴着地上泛酸的秽物,听自己发出咯咯的垂死声。

    嗬哧……嗬……嗬哧……

    训练室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他双眼充血,看向光涌入的方向。

    “只有这种水平吗?”

    从那边传来冷淡沙哑、连气息都不曾乱的声音,明明是阶下囚,却带着毫无收敛的傲慢,“带我去下一场。”

    被当做……驯服此人的磨刀石了吗?令家族失望……会被放弃吗?

    十指哆嗦着攥紧,在地上划出血痕。

    家族没有放弃他们,得到治疗后,高斯和第三预备役的其他队员,继续投入训练和任务的无间断生死循环中。

    他们都对那场空前的惨败耿耿于怀,用尽手段从各个渠道打听消息。

    那个残废的矮子叫飞坦,是刚被审判的幻影旅团成员。

    在他们之后,他又打败了第二、第一预备役,被家族破格吸纳,成为了隶属于厄里斯家族的特攻队正式成员。

    除了他,还有另外几个前幻影旅团成员也加入特攻队,那边的人传出消息说,他们都是怪物!

    飞坦被废的那条手臂,也打听出来了。据说是家族高层先接见他时,被他桀骜不驯的态度惹怒,随行的高手打断了他左手的筋骨以示惩戒。

    对待这种不是一手培养嫡系的成员,家族向来会把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他们,但至今还没人见飞坦用出过念技。

    听说……听说……

    每听到一次飞坦的名字,高斯心里就涌起一阵不甘。

    这种不甘在他拿到家族的小山训练名额时,达到顶峰。如果他也开了念,就绝不会被他踩在脚底下!

    屈辱、嫉恨、对力量的渴望、不愿承认的恐惧……

    当他在小山,再次听到幻影旅团的名字,骤然引爆心中怒火。

    佩双刀的女孩,纤细白皙,眉眼如画,带着被精心宠惯出的娇纵,不谙世事的天真,还有最可恨那和飞坦如出一辙、目中无人的傲慢……

    每一根毫毛都在引动着人毁灭的欲.望。

    高斯盯着女孩纤细的后颈,嘴角微微一笑,心中涌起泥泞扭曲的恶意。

    幻影旅团再强又怎样,还不是覆灭落到四分五裂的下场?

    蜘蛛的珍宝失去有力的庇护者,也不得不流落到小山这样的地方。

    是谁把她投入小山的?

    高斯怀着隐秘的快意想,还真是有创意的做法,便宜他了。

    她的刀法真是眼熟。就算不是飞坦手把手教的,也一定和他关系匪浅。

    呀,她为你哭了呢。

    说什么都信,这样傻乎乎的单纯,连色厉内荏都显得可爱。纯净如一眼可以看透的矿泉水,是谁保护的——是不是你,飞坦?

    不管是不是,想到能毁掉幻影旅团的人,他的心里就泛起无尽快.感。

    身手比以为的还要好。看到那具念能力者的尸体上十字交叉的细小刀口,高斯感觉胸膛里的那把火燃得更旺了!

    实力并不代表一切,我会让你明白的,飞坦!

    就从她开始吧。

    我会要她沉沦最深的地狱,感受比我更屈辱一百倍的痛苦,来作为我变强路上的垫脚石,作为幻影旅团覆灭的开始!

    想到他在小山的锻炼里开念、变强、走出去后把她已经腐烂的娇美头颅扔到飞坦的面前……高斯忍住大笑的冲动。

    看飞坦还怎么用那条残废的手臂打败他!这回,他要把飞坦踩在地上,在他的求饶里碾碎每一根骨头,最后再慷慨地给他个痛快!

    背心啊,十三区最常见的二世祖,腐烂的内心不堪一击。

    高斯站在那只小蜘蛛身后,看着他涕泗横流地在地上挣扎求饶。

    哦,倒还不傻,看懂了他的暗示。

    莉迪亚背对他,没看到他悄无声息地对背心比出嘴型:飞坦。

    回头了!

    携带的石灰混着从地上随手抓的沙土,快而准地抛入那双毫无防备的眼睛。

    晶莹又黑白分明的眼瞳蒙上一层灰黄的阴霾,俊俏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神色是刹那间毫无遮掩的愕然空白。

    真美啊,高斯深吸气,这幅被污染、被凌.虐的样子……

    整把沙砾状的异物入眼,遮蔽了视野的同时,异物仿佛在眼中灼烧起来,莉迪亚骤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

    石灰在流星街有建筑的地方十分易得,是非常常见的暗算手段。生石灰在沾水后迅速产生熟化反应,不仅体积会膨胀近两倍,而且会释放大量高热,形成烫伤。

    一旦石灰入眼,应激分泌的泪液就会与之发生反应,将近100度的高温足够将眼球表面灼伤,如果贸然用水冲洗,后果会更加严重,即使及时用油类冲洗,先不说油类在流星街的获得难度,已经造成的视力损害也几乎不可逆转,影响甚重。

    因此,防范石灰入眼的暗算,在流星街是比防备毒.药更重要也更基本的常识——经过库洛洛的耳提面命,莉迪亚当然是知道的!

    但是,就算库洛洛恨不得把这些知识都灌进她脑袋里,也不可能在危机真正发生时替她做出应对。懂得防范是一回事,暗算真的临头时,她才发现根本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已然发生!

    异物感和剧痛令泪水奔涌而出,又加剧了灼烧感,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精神还在尖叫,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高斯和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都没猜错,她的确成长在同伴精心的保护下。他们也许,确实比起守护更擅长伤害,但也一直在努力想得更多、更远,掏心掏肺、设身处地,只求教给她更多自保之道。

    这不是流星街喜欢的方式,但打从莉迪亚降临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靠自己改变周围的环境,直到今天。

    哪怕记忆会倾覆,她的身体仍记住了,当危机发生时——

    不要尖叫!不要闭眼!不要惊慌!

    震惊和痛楚占据了一秒,下一秒,她不假思索地拔刀!

    双刀并出,一把从躺在地上的背心肩头拔出,一把从腰间刀鞘,刀轨在身前交叉,呈十字护住身前要害,劈斩出去。

    不等两刃交错,一只手倏地穿过刀光,掐住了她的脖子!

    以高斯的处心积虑,他早有准备,抢在她防御成形之前,制住她要害。

    双眼昏黑剧痛,莉迪亚无法视物,索性把动作都交付给直觉。

    被锁喉,窒息感传来,熟悉的痛苦仿佛唤醒了沉睡记忆中的一点灵光。也有人曾……这么攥过我的脖子!

    揍敌客家千锤百炼过的格斗技瞬间发挥——攥紧双刀的手腕挥动,代替原版的掌锋去往该去的地方,挣脱!

    “咦?”

    离他们不远处的围墙下,一个男孩正漫不经心地路过。

    目光无意中瞥见莉迪亚挣脱的动作,他轻轻“咦”了一声,放下交叠枕在脑后的手臂,站在原地看了起来。

    伊尔迷教给莉迪亚的格斗技何等精妙,高斯猝不及防,被迫松开她去防守要害。

    莉迪亚挣脱后,毫不停顿,双眼紧闭,一串连招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扑向对面高斯所在的方向——刀光挥成片光幕,几乎将她笼罩其中。

    高斯忌惮她锋利的双刀,仗着她看不见,闪身向侧面避开。

    莉迪亚的攻势落了空,知道敌人已不在原地。感知里一片嘈杂,四面八方都是人声。

    她茫然四顾,刀风不由得一顿。

    高斯伸手抓过擦身而过的一个生员,上百斤的重量整个儿砸向莉迪亚。

    莉迪亚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劲风,靠听力和触觉,敏捷地向一旁闪避,同时挥刀去砍——斩断人类□□的感觉,腥热的血溅到她脸上。

    双眼的剧痛在生死关头已顾不上,她试着睁眼却只见昏黑。

    烧伤还在次要,失明在此时才最致命!敌人在旁虎视眈眈,四面八方仿佛都是未知的危险,生死系于一线——

    极致的危险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凶性。

    斩断第一个被抛向她的生员手臂后,莉迪亚脚尖一点,挥着双刀速度不慢反快,猛地向外冲去!

    这时候就显出莉迪亚方向感不错,经过那般混乱而激烈的战斗,她仍照记忆找准了方向,绕开人挤人的操场,朝着围墙下的生路跑去。

    高斯哪能让她跑了?

    他忌惮她的刀锋利,又欺负她眼盲,索性带着几分猫戏老鼠的快意,站在刀锋不及处,随手又接连抓过数个路人,或推或投地砸向她。

    莉迪亚心知眼下,处境是慢一分便凶险一分,急于逃生,脚下不敢停顿,只靠感知听风辨位,挥刀向拦路障碍砍去。

    一时间,操场这一隅,仿佛下了场血腥暴雨。

    闭眼突围的莉迪亚身边,如青雾如红烟的两团刀光护住要害,削铁如泥的凶器一旦势若疯狂地挥舞起来,触者无不筋骨折断,血肉横飞。

    又一个倒霉蛋给她砍个正着,从颈侧向下几乎被纵劈成两半。血肉之躯卡住了刀刃,她看不见,斩断的感觉迟迟不来,刀势这么一顿,再拔刀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个人被高斯打横旋转着扔过来,重重撞上她!

    将近一百斤的重量砸在身上,莉迪亚单薄的体格支撑不住,跟着向后跌倒,摔在地上,狼狈滚过黄土和血迹。

    这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她心中绝望,知道逃不掉了,果然不等她翻身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她背上,巨力碾压——

    “啊!”

    脊椎发出清晰的断裂声,直击灵魂的尖锐剧痛占据了所有脑容量,她控制不住地大声惨叫。

    高斯踩在她背上,狠狠碾过,看着她娇嫩的脸上满是血污,听到她既痛苦又恐惧地惨叫,脸上神情阴狠而快意。

    脊椎被踩断了。莉迪亚脑袋一懵,握刀反手割向自己喉咙!

    手在半途被人一脚踩住。

    莉迪亚猛抽手臂,被高斯用力碾进地里,左手手骨尽碎,红.袖刀被他轻而易举抽了出去。

    “想死?”

    高斯弯下腰,用红.袖刀尖挑起她的脸。

    剧烈的疼痛令莉迪亚几乎昏过去,紧闭的眼中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混杂着剩余的石灰和黄土,在脸上流下两道血痕。

    双眼、背脊、左手,处处是难以承受的剧痛。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恨不得立刻死去的自杀又被阻拦,已经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意念。

    高斯痴迷地用刀背抚摸她的脸,她也毫无感觉了。愤怒或仇恨都被忘在脑后,她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

    嘴唇微动,就要发动言灵……

    一只蚊子嗡嗡地被血腥味吸引,飞过来盘旋在高斯头上。

    他不耐地侧头,全部注意都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莉迪亚身上,无暇去驱赶。

    蚊子猖狂地降落在他头顶的一根发丝上。

    “嘭——”

    高斯的头颅整个炸开,如被人砸得粉碎的西瓜,残渣如落雨般,溅在莉迪亚脸上、身上。

    发生了……什么?

    近在咫尺的一声爆炸,接着就是扑面砸下来的腥臭血雨,莉迪亚趴在地上,闭着烧伤的双眼,神情一片恍惚。

    但她紧接着发现,抵在脸上的刀刃坠落下去,踩着她手的作战服身体一晃,砸在了她身上。

    嗷痛痛痛……等等!

    他死了?!

    她实在难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要撑地爬起来,撕裂神经的剧痛再次从脊椎传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下肢没了知觉……

    无法可想,莉迪亚恐惧至极。

    精神经过连番刺激已接近麻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青罗还握在右手。

    握着刀柄的手艰难地从满地沙砾上拖过来,刀刃调转对准自己的心脏,抵住,她喉咙发出一声忍不住的抽噎,手腕隐隐颤抖着,仿佛有一股阻力让她无法刺下去。

    “那边怎么回事?!”

    一声粗壮的怒吼,似乎有人大步向这边走来。

    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软弱的时候,心一横,刀尖毫无滞碍地一捅到底,刺穿心脏。

    库洛洛、库洛洛、库洛洛……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心脏被自己握刀刺穿是什么感觉?

    事实上莉迪亚对此的记忆很恍惚。是剧痛?是冰冷?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就在下一秒,她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陡然升腾起来,像一汪热水包裹了她。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整个人像泡在母亲的羊水里一般安逸……

    对莉迪亚而言,就像是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晚上,柔软的被子里,库洛洛轻轻把她抱进怀里。

    她以为自己会僵硬、会抗拒、会恐惧,但事实上,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睡过最温暖的一觉,无以伦比的安全感,和一颗舒服、满足到想要叹息的心。

    现在,她感觉回到了库洛洛的怀抱。

    泪水夺眶而出。

    双眼表面的烧伤被治愈了,但眼中残存的石灰被新的泪水冲洗,又产生新的灼痛……越是痛,她眼泪流得越厉害,像个受尽了委屈只想要撒娇的孩子。

    被踩碎的手掌和被踩断的脊椎都愈合了,甚至是身上细小的擦伤,空前澎湃的生命力充斥着她的身体,带着库洛洛的气息。

    莉迪亚恢复了力气,一咕噜爬起来,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一手还倒提着从心口拔出的青罗刀。

    眼睛还是痛,她疲惫地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泪水流个不停。

    就这么哭着哭着,赶在20秒伤口会自动愈合的“无敌时间”内,最后竟然用眼泪,把眼睛里的沙砾和石灰都冲干净了。

    等她再睁眼时,一双朦朦胧胧的桃花眼,又恢复到黑白分明的清澈。

    有人大步走到她身边,块头很大,因为地面都在细微震颤。

    失去视觉后,莉迪亚的其他感知变得更加灵敏。

    不想理他,她忍着阵阵持续不久的灼痛继续流泪,哭着委屈地想,有本事就来杀了她,复活权限用完,她就杀光这里,去找库洛洛!

    呜呜呜,想要库洛洛……

    来者确实是个彪形大汉。

    肩膀上能跑马的营长渡走到操场的这个角落,看着满地血腥度爆表的碎尸残骸,皱了皱眉。

    “是谁的炸.弹?”他问了句。

    这附近的生员,早在莉迪亚闭眼挥刀、高斯肆无忌惮地扔人上去挡刀时,就已经跑了个精光。就是有人远远看着,还在作战服突然离奇死亡后,打算上来捡漏,也在营长渡出现后散了个彻底。

    他是营长,此时黑着张脸,谁也不想惹这个阎王。

    唯一看到最后的那个小男孩,也在他走近之前嘟囔了句“麻烦”,一溜烟地跑了。

    只有莉迪亚在这里,但她发着脾气只顾自己哭,全当没他这个人。

    营长渡看着脚边这团浑身浴血的麻烦,攥了攥硕大的拳头,生生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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