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小山重叠尸明灭(七)

    小山开营次日,中午十二点。

    铜锣再次敲响,营长渡出现,宣布第一轮试炼结束。

    最终拥有五百个号码的人成为正式学员。其中前一百个能直接前往食堂就餐,余下四百个就只能仍待在操场上,吃前几次分发的那种难以下咽的食物。

    至于另外被淘汰的五百人……营长没说他们的下场,但我知道。小山号称有进无出,第一轮就淘汰掉一半,等待这些人的命运可不是逃出生天,而是在小山里沦为奴隶。

    是的,除了贵族、平民,小山还有第三个阶层,就是奴隶。奴隶的作用有很多——小山的运转需要很多人,流星街资源短缺,吝于人手,缺口就靠这些奴隶去做苦力补上,小山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同时,更重要的,奴隶是生员的磨刀石。

    在小山,贵族拥有铭牌,生员拥有号码,都是身份的标识,无论条件好坏,同样享有小山的教育资源。而奴隶则被阻隔在这条变强之路外,与生员境遇判若云泥,往往备受欺凌,苦不堪言。

    但这不代表奴隶就毫无出头之日。小山往往在前期放任、用各种手段激化奴隶与生员之间的矛盾,然后在最后阶段让二者同位竞争。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某届生员质量太差,最终被奴隶反杀的翻车案例。

    无论哪种身份,强者占有一切,弱者沉沦无间,这是小山的法则。

    即使是前一百个能进食堂的生员,内部也存在等级秩序。

    食堂门外,按照号码先后排队进入。等到我手握92号进去时,打饭的窗口已经只剩下少许残羹。

    没办法,能进前一百的胃口都不小,小山并不在这方面限制学生——能吃多少都随便,至于后来的人还有没有,自求多福吧。

    食堂很宽敞,四五排长桌,坐下一百人绰绰有余。我端着托盘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眼前的托盘里只有一坨混着青豆的土豆泥,和几块被酱油染得乌黑的炖胡萝卜。

    偷看这桌其他人的餐盘,上面有拳头粗的鸡腿、巴掌大的牛排、金黄松软的面包、新鲜的蔬菜水果……我偷偷咽了咽口水。他们一定是号码排在前面的,越靠前能挑选到的伙食越好。

    小山不禁止号码的抢夺,无论是没有号码的奴隶,还是号码靠后的生员,只要抢到了新的号码,都可以取代前者的身份……下次、下次一定要抢个靠前的号码!前十的最好!

    可想而知,能守住自己号码的,都得有与排位相符的实力。

    我畅想着未来,用勺子挖土豆泥吃……呸,咸死了!再看那些举着鱼肉踞案大嚼的家伙,不是块头结实就是身手凌厉,个个看着都不好惹。

    以他们为目标,我还得尽快强起来才行!

    吃饭时间只有半小时,所有人都沉默着快速进食。

    我一边吃,一边眼睛还骨碌碌地转,打量着这届小山初步筛选出的前一百强,想找出是哪个混蛋偷走了我的刀!

    可惜没有。

    倒是我看到了之前托马斯那队的其他几个人。有没有十二个我没认全,但却看到了里拉!

    铜色卷发将将垂到肩膀上方,凌乱却别具美感的发卷将微圆的脸蛋半遮半掩,格外有韵味的美艳。她这时又亲密地坐在了另一个人身边。

    那人不像托马斯壮实,面貌平凡,劲瘦彪悍,关键是我还认识——之前第二个从托马斯手中拿到号码的,那个叫丹的男生!

    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关键是还让里拉拿到了前一百的号码!我心里算了算,那应该就是托马斯的号牌了吧?真是厉害。

    我没有多看,在那边两人察觉到我视线时,装作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我杀了托马斯,解气是解气,但也新添了不少敌人。我又把这一节记下来……

    天哪,短短一天时间,我的小本本上记了多少事了?脑袋都要炸了!

    这时候我又想起库洛洛。他的脑袋里又该同时装了多少事?

    ……我有点想他了。

    我四处打量时,其他人也在隐晦地互相观察。想抢别人号码的,要从别人手中保住号码的,彼此都是潜在的敌人。

    从吃饭的方式能明显辨别出身:狼吞虎咽,生怕慢一步塞不进嘴里,好像一辈子没吃过这些东西的,一定是土生土长的流星街平民出身;动作一板一眼,迅捷利落得好像用标尺卡过的,多半是外面势力派来的;进食速度不慢但动作格外优雅的,是流星街贵族;剩下那些纯粹为了进食而进食,好像根本尝不出味道的,是流星街各势力训练出的尖兵……

    在这一百人里,女生很少,算上我和里拉,也不超过十个。其中还有半数以上和男生一样剃着很短的头发,除了身形秀气些外,基本看不出女性特征。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从历年结果看,小山无疑是男人的天下。能混到现在登堂入室的女生,除了我这样能力作弊的,或里拉那样让人看不出本领的,大多要付出比异性更多、更拼命的努力。

    在这些人里,最让我关注的是一个小孩——

    是的,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届小山里居然混进了一个撑死了不过七八岁的小孩!

    那个小男孩毫无疑问是外面来的,养得白白胖胖,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送进小山。不可能是被误抓进来的,小山负责人的眼睛还没那么瞎。

    之前打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小家伙排在我后面,大概97、98的位置。别看靠后,这可是前一百!

    这么小的孩子!

    不但进入了小山、活下来,还挤进了前一百吗?要知道,这里有些男生的一条大腿都顶得上他整个人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保镖。但即使有,在小山也没有那么多作弊的余地——小山的毕业证说穿了没大用,主要还是为了培养人才、提升实力。如果他是拿着特殊名额被保送进来的,就只能说明送他进来的人相信他有这份实力。

    真是可怕。

    我再次警醒自己,周围藏龙卧虎,绝不能妄自尊大。

    那小男孩察觉到我的视线,把脸从碗里抬起来,看向我——

    他嘴上还沾着土豆泥渣,一头乱糟糟的黑毛,眼睛圆溜溜的,显得特别可爱!

    我朝他弯起眼睛,柔软地笑了笑。

    那小孩又把脸埋进了饭碗里。

    哇……希望不会成为敌人。希望他活下来。小可爱。

    不到半小时,所有人都吃完了。

    餐盘被整齐地摞在一起,每个人都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剩饭。

    接下来我以为会分宿舍,结果却被叫到操场上集合。

    四月的流星街太阳已经很毒了,隔着灰蒙蒙的雾霾,更让人烦躁。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余下的四百名生员。

    主楼前的台阶上,铜锣再次被敲响。

    这次换了个人,眼角有一条长伤疤的光头男人,一身肌肉鼓鼓的,是个外表凶恶的彪形大汉。

    我也认得他,叫巴格达,是擅长硬碰硬格斗的教官,以前做过地下拳王和雇佣兵,后来到小山任教。说起来,他和营长渡应该都是常驻小山,和那些只有在每年小山开幕时才会来流星街的兼任教官有稍许区别。

    话说,小山每年的教官都有不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兼任的居多,还要看个人时间安排。毕竟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黑暗集训营,在名额向全世界的地下势力开放后,更是网罗尽了各领域的顶尖人才。

    但不管怎么说,巴格达也绝对算是老资历了,在小山任教十多年是有的。不知道今年的其他教官又是哪几个,有没有新人。

    巴格达的话……我寻思,刚上来应该是负责体能训练。

    果然,再没有一句废话,疤痕脸的光头掰着手指,对操场上屏息以待的生员们大喝一声:“现在,所有人!都跟着我,跑起来!”

    他跳下台阶,跑到五百人松散阵型的最前面,带头跑了出去。队伍逐渐拉开,像一条蜿蜒的爬虫,跟着他出了操场,向营地后方跑去。

    二区是流星街除已经废弃的一区外,面积最大的区,地广人稀,小山在这里圈了好大一块地。除了开辟成操场、营房,相对规整的部分,后面还有几十倍大的地方,都是没完全清理出的废弃垃圾山,只沿着垃圾沟壑,弯弯曲曲地清理出道路,现在成为长途拉练的跑道。

    道路宽的地方有十米,窄的地方仅容一二人通行,千回百转看不到终点,只能穿梭在垃圾山里漫无目的地跑下去。

    我只知道“后山”的大致面积,却不知道脚下这条路的长度,更不知道巴格达要带我们跑多久,只能咬紧前面的人,拼命坚持跑下去。

    太久不跑步了,我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四肢也变得沉重了。

    头顶并不灼热的太阳也开始火辣辣地,令人感到煎熬。

    呼……嚯……呼……

    体力从来不是我的长项,但既然来了,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咬牙克服过去。

    半个小时后,我的速度已经无限慢下来,远远缀在队尾。

    呼吸间全是铁锈味,视线像掺了一层雪花,整个人都处于运动极限过后的空茫里。

    双腿如同灌了铅,但还在机械向前迈动。

    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回旋着:坚持,不要放弃,坚持……

    长跑虽然简单,但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能轻易拉开生员的层次。跑在我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拐过弯不见了,前后的道路上,再没有我以外的半个人影。

    我离掉队不远了。

    情况糟糕。后山有的是岔路,如果在这里掉队,前进或折返都会迷路,我就被困在后山了!

    巴格达可不会关心有多少人被他落在这片荒芜的垃圾山里出不去!被小山派人找到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我必须尽快追上去,找到大部队。

    这样想着,我用尽毅力,逼迫自己再加快脚步,像一辆拼命转动早已锈死轴承的破车,挣扎着,费力地驶向前方。

    中午根本就没吃饱,现在更觉得体力急剧消耗,耳边嗡嗡作响,脑袋变得昏沉沉……

    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烟味?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晃而过,一方面垃圾的恶臭早让我不相信嗅觉,另一方面,超过极限的运动让我口鼻中充满了血腥铁锈味,那缕一闪而逝的烟味就好像是幻觉。

    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眼皮已经像缀了铅,义无反顾地坠下去。

    倒下前,我已陷入昏迷的黑暗。

    “喂喂,醒醒了!”

    脸上被人扇着巴掌,啪啪作响,又辣又疼。

    我恍惚睁开眼,视线聚焦,就看到面前晃动的铜红色卷发。看到我醒了,里拉从探身的姿势坐回地上,收回抽向我脸颊的手,若无其事地举到脸侧,扇了扇风。

    “你……”

    理智回笼,我一个挺身从地上弹起来,警惕地看向她,伸手摸刀……

    摸了个空!

    “在这儿呢。”里拉盘腿坐在我对面,一手举起我的青罗刀,懒洋洋道。

    “你!”我又惊又怒地瞪着她,脑子里乱糟糟的。

    “想要?”里拉朝我抛了个媚眼,话却说得利落毫不客气:“拿你的命来换。”

    我定了定神。

    现在是什么情况?之前我是被人暗算了,是她吗?

    ……我杀了托马斯,里拉是敌人吧?

    悄然观察四周,我们还在垃圾山里,待在个坡度平缓、背阴的垃圾堆上,四面无人。在这种地方,我动用言灵杀人也不会被发现。

    何况里拉不是我的对手。

    杀心已动,我反而镇定下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问她。

    “你被人暗算了,小公主。”里拉单手后撑,歪头半倚地斜坐在垃圾堆上,单手把玩着我的刀,姿态慵媚。

    “差点被人先奸后杀,我把你救了出来,收你一条命当报酬,不过分吧?”

    “什么意思!”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什么先奸后杀,“你说详细点!谁暗算我,到底怎么回事!”

    里拉表情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道,“就刚才,两个男的,跑到你上风口放了阵迷烟,把你药到了。他们捡了尸,正分赃呢,我出来设法解决了他们,再把你费劲巴拉拖到这里,安全的地方。够清楚了吗?”

    我一阵后怕,想提醒自己别轻信她,又知道像我刚才那样失去意识的情况,真的无比危险。

    我还检查了一下自身,还好除了刀拿在里拉手中,脸被她刚才扇得火辣辣疼,别的都没事,衣服也完好。

    “放心,你还是处女。”里拉讽刺道。

    “你!”我听她说得难听,抬头怒视她,又怀疑地从她话里挑刺:“你说两个人,你怎么解决的?就凭你?”

    多少也是个武者,这点眼力我还有。她绝对不能打,充其量是个女子防身术的水平。

    这样的女人能混迹小山,除了靠男人不做他想。

    我又看了一圈四周,不得不承认这个位置挑得好,属于视觉死角,我们在这里不容易被发现,别人想埋伏却很难躲藏。确实没有第三个人,可单凭里拉,怎么能解决掉两个男人?

    里拉讽笑一声,“二桃杀三士,懂?”

    她绝对看出了我的轻视,还故意撩了撩头发,姿态风情万种,“你以为都像你似的呢?小白兔,姐姐杀人,从不用动刀动枪。男人自己就为我打破了脑袋。”

    我想了想,凭她先后傍上托马斯和丹的手段,的确有可能。放过这茬,我又问:“可是,为什么救我?”

    “我乐意咯。”她曼声道。

    我不信,她又翻了个白眼解释,“我体力不行,就跑在你后头。正好看到那两个蠢货从道上把你拉走,心想哪能便宜他们,就跟上去了。”

    “你可得感谢你这张漂亮的小脸儿,”她伸手想掐我的下颌,被我侧头拍开,“要不是那两个蠢货见色起意,想把你拖下去爽一把,直接抢刀杀人的话,我可就真赶不上了……”

    “谢、谢谢你!”我被她话里的我原本可能遭遇的事吓得脸色大变。

    真是、真是太可怕了!这样还不如给我一刀呢——直接杀了我,倒能激活铭牌、让我醒过来!

    我背后冷汗淋漓。要是敌人够聪明,完全可以先像这样将我弄昏迷,然后就能为所以为。不触及性命的话,铭牌就是块废铁!

    它不能保护我……我也没有保护好我自己。

    差点被强的恐惧让我几乎哭出来。

    “喂!我救了你这么大的事,给我一条命做报酬,不亏吧?”里拉毫不顾及我的情绪,又再次催促着提出要求。

    我这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说,让我用铭牌转给她一条命。

    我确实极承她的情,不禁随着她的话动作,掏出挂在胸口衣服里的铭牌看了眼。

    这一看不要紧——

    上面原本应该还亮着两颗的能量石,已经只剩一颗亮着了!

    我的命呢?!

    “怎么少了一条?!”我又惊又怒,气急败坏地问里拉。

    “哦,我忘了说。”里拉神色自然,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随口道,“之前那两个蠢货想转走你的命,杀他俩的时候浪费了一条。”

    我“哦”了一声,猛然意识到不对:“你撒谎!”

    ——如果那两人中的某个用了我一条命,就有20秒的无敌时间,怎么可能还像她说的那样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里拉这么说,说明她根本不知道铭牌的效果,不知道20秒无敌时间的事!

    也对,小山才刚开营,有铭牌的本来就少,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上来就把命用掉的?里拉很可能没见过铭牌被触发,又不像我有详细情报可看,才会说这样能轻易被揭穿的谎言。

    无论如何,她败掉了我本就不多的信任!

    我扑上去抢她的刀,她挥动青罗砍向我,被我轻而易举夺过刀,同时合身把她压倒在地,右手挽了个刀花,调整刀尖方向——

    一刀扎在她脸侧!

    吹毛断发的刀刃贴着她柔嫩脸颊扎进垃圾里。

    里拉红发散乱,吓得花容失色。

    “你骗我。”我轻声说着,用下肢力量压住她,左手去摸她脖颈。在衣领下面,我果然摸到一条细细的链子,拿出来一看,是一块银色的金属铭牌。

    上面镶嵌着三颗能量石,却都是透明的。

    我费解。难道我猜错了,那条命不是她从我这儿偷走的?

    “你想恩将仇报吗?放开我!”里拉色厉内荏地喝道。

    “谁知道你是好是歹!”我毫不放松地继续压制她,丢下那块银色铭牌,拔刀从地上抽了出来,“我不相信你。”

    “刀!”里拉被我的动作吓得真有些慌乱,“你小心点!别划伤我的脸!”

    “……”

    我挽了个刀花,刀尖对准那张美艳脸蛋,居高临下审视她,“你说实话,不然我可就手抖了。”

    里拉咽了咽口水,看出心有不甘,但还是痛快妥协了。“你先放我起来。”她掀起眼皮,又泄气地补充,“我打不过你。”

    我一想也对,这姿势怪难受的,好像我要霸王硬上弓,就松开她,坐回对面。

    里拉翻身爬起来,先抬手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发现没受伤才放心了。她寒着脸看向我,“好吧,我说实话——”

    “是库洛洛让我来找你的。”

    库洛洛?

    我刹那心神动摇。

    但立刻,我就想到不久前的惨痛教训!那个阴险的作战服不就是假托飞坦的关系,才成功暗算到我的吗?!

    我才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我不相信你。”我还是那句话,更兼被触动痛处的过激,青罗刀尖上挑,重又笼罩住她的脸庞,带着戾气威胁:

    “你拿出证据来,不然,就死!”

    库洛洛,我心里带着泪意和温柔想起他的名字,他不会打没准备的仗,不会让我为难。他派来的人,一定会有能让我相信的证据。

    里拉嘁了声,好像最后的便宜也落了空。

    在我紧张带狠的注视下,她伸手探进自己胸前的衣服里,从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她把手掌在我面前摊开。

    那里躺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能量石。

    闪着莹莹、神秘而亲切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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