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了一段路。
等红灯的时候, 傅恒抬眸看了眼后视镜。
小小的一方镜子里,映出了阮玥的半张脸。
她今年才十六岁, 模样和赵苪知年轻那会儿像了六七分,可性子天差地别,就连眉眼里,也蕴含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愁闷和冷寂, 心事重重的样子。
“绿灯啦, 想什么呢”
边上梁菲的声音,突然打断他思绪。
傅恒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 一只手转动方向盘。
另一只手调了档位,便被梁菲突然握住。
她声音低柔地问“假期后面这几天, 我们干什么呀”
“随你吧。”
“你不要总是我说什么就什么好不好,也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呀,我一个女人, 可不想当家。”
傅恒便笑了一下,“那你问知行。”
梁菲便偏头看向自己儿子,很自然地,余光扫到赵苪知冷淡的脸。
心里一下子舒爽了。
幼年时第一次见赵苪知,她就羡慕得不得了。
彼时赵苪知是大院里最受欢迎的小孩儿, 十岁左右的年纪, 已然发育得亭亭玉立,会穿干净整洁的校服,将马尾扎高,背一个精致的皮书包, 每天被家里的司机送去上学,又接回来。
傍晚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换一身运动衣出来跑步,一看见她,院里那些男孩就一窝蜂地凑上去,请她吃巧克力,逗她笑,可她多骄傲呀,谁都不乐意搭理,就爱黏着傅家那总是一脸冷漠的学霸哥哥。
至于她
只有在角落里暗自神伤的份儿。
她不是大院里的孩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三岁那年,被院里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领养了。
因为生不出孩子,养父母对她还算不错,可院里那些小屁孩并不将她当成自己人,有时候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一群男生,却非要让她当那个贼,好像她天生就匹配这个角色。
有时候她不愿意,就想跑回家,力气大的小男生便攥住她衣服,像拎小鸡仔一样地强迫她玩儿。
赵苪知路过看见的时候总会伸张正义。
她年龄比傅恒小几岁,却比她大几岁,居高临下地站在那一群小屁孩面前,扬起下巴训人的模样要多耀眼有多耀眼。
那种浑身都在发光的状态,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可她能怎么办,一次又一次道谢,到最后,院子里那些孩子都知道了,“那领养来的小丫头,是赵家姑娘罩着的。”
偏偏小孩儿就喜欢阳奉阴违,当着赵苪知的面,他们带她一起玩儿,赵苪知没在的时候,该怎么欺负她还怎么欺负她。
直到那一次,傅恒路过
他性子冷,学习却很好,小学初中都跳过级,是那种每家每户都拿来教育自家熊孩子的榜样。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穿白衬衫卡其色长裤,头发理得很短,小小年纪便有一身冷漠的气场。
他眼风扫过来,一帮小屁孩都低下头,声音小小地喊“傅哥哥。”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别怪我告诉你们爸妈。”
他就用这一句话,震慑住了那帮小屁孩。
因为他年龄更大,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玩,不苟言笑,所以哪怕简单至极的一句话,也威慑力十足。
那帮孩子应声后被他打发走,他却看也没看自己,转身就走。
她追上去道谢,他也没个笑脸,只“嗯”了声。
一开始她一直觉得他面冷心热,可后来终于窥见他心思,才想起来,因为当时被欺负得狠了,她喊了句“你们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赵姐姐。”
而那些孩子里有人回“去呀去呀,我们才不怕她呢,嘻嘻嘻。”
赵苪知就像纸糊的老虎,傅恒才是说一不二的丛林之王。
也就在那个时候,她便隐隐地领悟了
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往往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心思简单如赵苪知,才会将所有的优势和缺点,全部暴露在众人之前。
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越发张扬,风光无限;看着她花招百出地纠缠傅恒,乐此不疲;她看着傅恒毕业,在众人赞誉中身披白色战袍跨入医界,而赵苪知,为了追他,很儿戏地也去学了医。
她也进了医院,可她让傅恒知道,她是因为梦想,因为南丁格尔。
宁城一院,所有人都以为傅恒最后会被赵苪知收服,连院士都在聚会上笑着说,“烈女怕缠郎嘛,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傅恒始终没有接受赵苪知。
他太骄傲,不肯走进赵苪知为他设下的天罗地网,可他的心,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以他的聪慧,如果真的不喜欢赵苪知,他能有一万种办法让她死心、悬崖勒马。
追逐一样东西太久,人总会累的。
赵苪知也避免不了,她在有一次被送花之后,跟那个病人家属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
傅恒接受了她的告白。
她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恐怕是他这辈子,最冲动且懊悔的一个决定。因为他一旦同意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也为他织了一张网,让骄傲优秀如他,做不出将她这么好的女孩儿,始乱终弃的事情。
可傅恒终归是傅恒
这么多年过去,她很确定自己收取了医院里一众人的偏心、他父母的疼爱、甚至包括亲朋好友所有人的认可,唯有他的那颗心,让她总在很多个瞬间,生出一种仍然很难彻底占据的不甘。
哪怕他们因为赵苪知失去了一个孩子。
时至今日
她也就能从这样一个赵苪知身上,滋生无穷的优越感。
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骄傲了二十多年的公主,也该尝尝跌入尘埃的滋味。
三点多。
轿车驶入澜园。
傅恒将车子停在阮家的别墅外,赵苪知和阮玥一起下车了。
赵苪知从梁菲那边下,关上车门后垂眸看见笑盈盈的梁菲,也牵唇露出一个笑,“谢谢了。”
阮玥是从傅知行那边下去的。
下车后发现驾驶室的车窗落了半扇,她便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句“谢谢傅伯伯。”
“进去吧。”
傅恒看着她,略点了点头。
最近好几次看见阮玥。
他从她的眉宇间,看到越来越多的愁闷,而相应地,赵苪知身上那股子冷若冰霜的气质,一日锋利过一日。
这阮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傅恒将车子驶离阮家别墅。
后排的傅知行,隔着车窗,默默地收回他落在阮玥背影上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前面看了一眼。
上一次回家时,厨房里父母那句对话还言犹在耳。
可为何
彼此多年近邻,也一贯能和睦相处
他母亲面对阮玥母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仇恨不满的情绪,反而还永远一副笑脸,客气有加
假期最后这几天,阮玥是在家里度过的。
离婚的事阮承颐和赵苪知没有当着她的面提过,她也没问,可能敏感地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阮承颐一个巴掌打掉了她重生归来的期望,而赵苪知一个巴掌,打掉了阮承颐在老家累积多年的威望。
强烈的预感告诉她
父母这份婚姻,可能还是避免不了黯然收场的结局。
她该怎么办
一连几天,她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考虑到最后,只剩下对赵苪知未来的担忧。
所以明里暗里,也总会下意识地关注她。
十月六号这一晚,因为写政治作业遇到一个课外延展题有疑惑,她从二楼到了三楼,想要在大书房里找相关的书籍查看一下条例。
拿着书刚带上门,听到主卧里传来声响。
夜里十一点了。
赵苪知从衣帽间里拿了件睡衣,正要拉开门出去,胳膊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扯住。
她看着门板,“放开。”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阮承颐探身,一手将门反锁,低头问她,“你让我将人送回去房子收回来,我照做;你在家里当着那么多人扇巴掌,我追着到你爸妈那给二老宽心;现在回来好几天,你夜夜睡客卧,有意思么”
“我只是觉得”
赵苪知舒出一口气,“我们彼此都应该冷静几天。”
“别跟个孩子似的。”
阮承颐说着话,大手松开她肩膀,抚上她的腰,将人朝怀里带了带,他声音同时压低,“什么事我们到床上说。”
“放开。”
“你放开”
“阮承颐”
阮玥隔着门板,听见一声接一声,母亲的尖叫声。
房门剧烈震动,男人的声音伴着粗喘,“偶尔服个软又能怎么样嗯你说你爸妈,深深明大义知书达理,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死犟死犟的女儿,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为月儿考虑一下喊着不要,身体倒还算诚实你上面这张嘴要是也乖一点,丁美娟算个屁”
平素衣冠楚楚的男人,没有了那副温和沉稳的皮囊,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如重拳,一拳一拳地捶在阮玥的心上。
她听到了赵苪知的哭声。
那是弱者在绝对强悍的力量面前,绝望的悲鸣。
她目光通红地看着那扇门板,身子因为愤怒剧烈地颤抖,捏着书的一只手下意识握紧,指关节都因为用力,疼痛难当。
去死吧
心里恶毒的诅咒,快要冲破层层桎梏,直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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