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儿,你去小厨房端一碗红糖姜茶回来。动作轻点,别扰了小姐。”女子压低声音,对院外候着的女孩说。
“雪枝姐姐,小姐她......”香茗瘦弱的身子颤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想问什么,说到一半又胆怯地停下来。
“放心吧,小姐只是孩子脾气,很快就不恼了。去吧。”唤作雪枝的女子摸了摸香茗的头,轻声安抚。
耳边响起细小的对话声,燕笙头疼欲裂,眼皮沉重,好容易才睁开眼。
这是哪儿?燕笙坐起身,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粉紫鹅黄,明媚地扎眼。她一阵恍惚,自己不是在沈家后院,还救了裴云吗到底是不是梦,地府竟是这般模样?
视线一移,看见多宝阁上摆着的白玉海棠双耳瓶,燕笙一惊,这是她幼时最爱的一件摆设,成婚时带去了陆家,按理不该出现在此处。再细细打量这间闺房,只觉得布局处处熟悉,燕笙越看越是肯定,这是她未出阁前住的院子——自己竟是回到了从前!
脑海里满是在陆家八年来所遇种种不平,一桩桩事情都清晰无比,燕笙揪住月白被面,暗暗舒出一口郁气。不管是梦是真,她都要重新开始。
“雪枝。”燕笙循着记忆唤了一声,很快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的女子打帘进来。
“小姐,您醒了,是再睡一会还是奴婢扶您起来走走。”女子站在床边,看着燕笙,语气温柔地询问。
真好。燕笙心中喃喃,目光落在雪枝年轻秀丽的面孔上,有恍然如梦之感,心头涌上一阵酸楚,眼圈慢慢红了。
嘉禾三年冬至,燕笙嫁去陆府的第四个年头,她不知怎么染上天花,被陆家遣送到庄子。下人都不敢靠近她,只有雪枝忠心不改,日夜守在她身边,汤药不离,握住高热中她的手让她坚持住。
燕笙熬过了冬日,雪枝却被她传染病倒了,她体弱,不到三天便去了。临死前,依旧温柔地注视她,安慰道,“小姐,不要伤心,雪枝是去和弟弟妹妹团聚了。能陪小姐这么多年,雪枝很知足,往后的路只剩小姐一个人,小姐一定要当心。不要总是为姑爷伤心动怒,不值当。”
“我的小姐值得世上最好的郎君。”
握住她的手猝然滑落,燕笙一僵,心口像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啦啦灌进来,哭泣地不能自抑。
“雪枝姐姐,阿笙好疼啊。”燕笙在她床头跪了一宿,自此恨上了陆谨之,更恨自己。
她的雪枝姐姐温柔善良,却被她拖进了陆家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沼,不见天日。
她真后悔,后悔不能回到从前。
“小姐,你怎么又哭了?”燕笙眼圈蒙上一层泪,因巨大的欢喜而哽咽。雪枝见了,眼底浮现担忧之色,紧张地上前问。
“雪枝姐姐,阿笙好想你。”燕笙抱住她的胳膊,雪枝一僵,有些无措地摸了摸女孩的头,轻声道,“小姐别怕,雪枝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雪枝是燕笙母亲自小挑出陪在燕笙身边的,加上妹妹早逝,类似一种移情,她把燕笙当自己的亲妹妹看,与她感情格外深厚。
“雪枝姐姐,不好了,老爷听说小姐推表小姐坠湖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要责罚小姐呢。”岁月静好的景象被打破,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语激起千层浪。
“什么?”雪枝脸色大变,紧张地站起来。夫人前日去庙里进香,不知哪天才能回来,这可怎么是好
燕笙顿时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她期期艾艾地问,“云表妹怎么样了?”
雪枝叹了口气,又是责备又是心疼地牵了燕笙的手,“好小姐,你怎么做了这么件傻事。雪天路滑,打闹跌了本就正常,表小姐落水是她大意,你为何不顾性命去救她”
“昨天看她倒是没事,不过大夫说小姐被冰水冻着,这几天都得注意着,很容易高热。”
“的确是我推的 。”燕笙羞愧极了,她明明是罪魁祸首,倒被雪枝夸的像见义勇为,雪枝委实偏心自己啊。
“小姐。”雪枝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次吃了这么大亏,往后你的脾气可要改改,表小姐性子静,你跟她有什么好争的。”
“嗯。”燕笙点点头。她现在哪敢和“表小姐”争,讨他欢心还来不及。
“小姐再睡会儿。”雪枝替她掖好被子,满怀忧思地去外间添炭去了。
燕笙毫无睡意,她窝在绒被里,想着和裴云的旧事。
其实她和裴云不和,最初也只是为了女儿家的小事。
燕笙十二岁那年,远房一个表舅家里来了位姑娘,也就是裴云,生辰比她小上三两个月,生的极其标致。母亲安排她住在芷兰院,就在燕笙院子不远处。
燕笙幼时极其霸道,又自恃美貌,偶然听母亲夸了裴云两句,心中恼火。加上沈碧清挑拨,更是嫌恶。后来安王府游会上,裴云又与她穿了一样的衣裳,裴云眉眼殊丽,身量纤细高挑,气度过人,竟被认作嫡小姐。燕笙怒火中烧,回院子路上与她搭话,问她为什么要学自己打扮。
她不仅不哄着她,还讥讽她生的胖。燕笙气的火冒三丈,一时冲动推了她一把。谁知旁边便是莲花池,裴云就在她眼前落了水。
她不会水,却也不呼救,乌黑漂亮的眸子就那么看着燕笙。燕笙六神无主,手足失措,站在池边大声呼救,好在附近一个打扫嬷嬷会水,才将裴云救了上来。
裴云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碧色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清瘦骨感。燕笙上前摸着她的手,一片冰凉,顿时吓得大哭起来。
“对不起,阿云妹妹,你不要死好不好。”燕笙慌了,扑在她身上呜呜直哭。
裴云指节弯了弯,轻轻挣扎了下,嗓中吐出一口水。
“别哭了......真吵。”裴云睁开眼,卷翘的睫毛湿漉漉的,浓密的像一把小扇子。她歪着头,有些嫌弃地看向旁边眼泪模糊,哭肿了眼的燕笙,阳光下一张脸漂亮的不可思议。
燕笙止住泪,打了个嗝,愣愣地看着她。
“我不会死的。”她突然说了一句,燕笙也不知怎么笑起来,跟着点了点头。
“你不要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燕笙承诺说,刚才她摸到小表妹的手腕,比自己细了许多,几乎是皮包骨头了,真可怜。与她相比,自己真真胖了不少。
小表妹是乡下来的,哪里懂盛京的审美,她学自己打扮,可不正说明她眼光好嘛。燕笙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之后她和裴云很是和平了一阵子,可因为沈碧清多番挑拨,又闹了嫌隙。
直到裴云十五岁从沈家离开,两人也没和好。
想起自己欺负裴云的那些事,燕笙真是不寒而栗。摄政王生性阴沉,不知为何委屈求全扮女孩在她家住了几年,被自己磋磨,恐怕是恨极了。
后来沈家落败,也不知他有没有推波助澜。
燕笙打定主意,为了沈家和自己的未来,一定要好好照顾裴云。
……
迷迷糊糊睡过去,燕笙再醒来已是傍晚。一抬眼,便见雪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两手紧紧捏在一起,这是她担心时惯常做的动作。
燕笙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自个穿上了绣鞋。
“小姐!您醒了。”香茗听见声响,往床边瞟了一眼,顿时吓得哆嗦了下,悄悄往雪枝身边移了几步,怯怯道。
她刚才大声嚷嚷,吵醒了小姐,定然要挨骂了。香茗缩了缩肩膀,把头垂下去,祈求小姐不要注意自己。
“小姐,你怎么自个起来了,快穿上衣裳,别着凉了。”雪枝过去扶住燕笙,拿了件折枝梅花纹的杏色兔绒比甲服侍她穿。
燕笙顺从地穿好外裳,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
“香茗,你过来。”清凌凌的女声响起,香茗颤了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耷拉着肩膀,小步向床边挪去。立在燕笙身边,香茗心里直哆嗦,小姐该不是要亲自动手打她吧。
燕笙瞅着香茗纤细灵巧的模样,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性子如此畏畏缩缩。
“你抖什么,我又不会吃人。”燕笙打趣了一句,没成想香茗抖的更加厉害,双腿打软,差点没跪下去。
“站好,我不罚你。”燕笙无奈,香茗闻言立刻站的笔直,简直媲美松柏。燕笙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可知如今是哪年哪月?”
“小姐……”香茗讶然抬头,见燕笙神情认真地看着她,不像开玩笑,虽不懂她是何用意,依旧诺诺答道,“如今是建平二十八年四月。”
“倒也不傻。”燕笙笑了笑,手却捏紧了衣裳。
若是没记岔,这年十月陆谨之父亲陆明章立了大功,举家从大同迁到盛京。陆谨之自然也随父亲一同赴京。
十七岁的少年郎,长了张出尘俊美的面孔,看着冷冰冰的不近人情,遇事却温和妥帖,撩动了燕笙情窦初开的心。她对陆谨之是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更别提沈兆越与陆明章交好,早年两人便定下儿女亲事,燕笙对陆谨之有意,两家都乐见其成,推波助澜。
只是后来……
燕笙闭上眼,心中担忧陆谨之从大同回来后,一切又会重演。
“小姐,你怎么了,冷吗?”雪枝发现燕笙身子微颤,温声问道,自去把屋角的黄铜鎏金火炉往前移了些。
燕笙不想雪枝担心,只点了点头认做天冷。
“也是奇了,往年三月倒能换薄袄,今年穿着夹袄还觉得冷。倒春寒也太厉害了些。”雪枝将窗户合上 ,一边给燕笙装了汤婆子,一边纳闷道。
“可不是嘛,小姐你不知道,表小姐院子那边正对着莲花池,起风可冷了。昨天表小姐落水受了凉,听说今早发起了高热,老爷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看,都说不好。”香茗旁的不行,打探小道消息倒是个中好手,叽叽喳喳个没完。
“怎么突然病的这般厉害。”雪枝搭了句话,暗暗瞄了眼燕笙,见她小脸苍白,眼神惊惶,心中暗自叹气。她知道小姐向来孩子脾气,虽是娇气了些,对人没有坏的,表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小姐也不能安心。
“雪枝,与我去芷兰院瞧瞧。”毕竟隔的时间久了,燕笙不大清楚裴云状况。
“小姐,你现在去看表小姐,待会老爷来了见不着人,定会更加生气,指不定罚的更重。”香茗忙把她在外院听来的消息全数说与两人听。
原来香茗去小厨房取姜汤时遇上在书房送茶水的手帕交翠儿,听她说六小姐去书房后不久,老爷就摔了两个杯子,而后叫管家上家法,要狠狠地罚五小姐。
要不是宫里面来人传老爷觐见,怕是现在芙蕖院已经闹开了。
“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打闹,老爷竟要动用家法。”雪枝越听越气,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想到自家小姐要挨鞭子,她的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六小姐进府后,老爷待小姐是一日不如一日。夫人却不管,整日烧香礼佛。
见雪枝急的乱转,燕笙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抹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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