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他的话,这里应该是丘上之家。”
“丘上之家?”砍去拦路的枝叶,理查重复了一遍芥川的话,爱伦坡的那只小浣熊,正乖巧的趴在他的头顶,长长的尾巴在理查的颈侧一甩一甩的,“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在丘上之家?”
“我还没觉得聊个天的功夫可以从横滨一路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芥川踏过一条石阶铺成的小路,“应该是在类似于回忆?这样的地方,现代化的港口城市横滨,经历过这么多场格局变动,还不至于有这样富有年代感的乡野之景。”
“问题在于,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他抬起手,遮住过于刺目的阳光,“还有,桌子上的稿纸你看了吗?”
稿纸?
理查沉吟了一会,恍然想起刚到这座房子时,地上和桌子上满是如蝶翼般四散飞舞的纸张,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的缘故,边缘及内容大都发黄破损,字迹也相应的模糊不清,被芥川打扫整理好后,就放在屋内那张木制的桌子上。
“那是一部分的手稿,因为内容模糊不清,我看了一些,大致是描写一位中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无法继续升学深造,经过友人父亲的引荐,在三田谷村做一名小学的乡村教师,最后因为肺病溘然离世的故事。”
“呃……是现实主义的小说?”
“准确的说是自然主义才对,推崇自然风光,在日常生活上着重笔墨,强调客观性和科学性,利用自然规律来解释人类社会。”
“但是这不是这里的故事,最多是让我们知道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谁,按照他目前的状态,这是丘上之家的剧情。”
芥川的脚步一顿,半垂的眼眸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丘上之家里面他曾经记叙下来的,是田山花袋和国木田独步的故事,这里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他一直在找的人……”
“是国木田独步?”理查心领神会。
“啊。”芥川轻轻应道,声音平淡地没有一丝起伏,“作者在自己的作品里失去记忆,在还原小说框架的同时不断追寻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果能想起来倒也没什么,实在想不起来的话……”
他的声音蓦然沉下,“他会迷失在自己的作品里,与作品一同消失……也没法保证侵蚀作品的源头会用什么方法毁了这部作品。”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乡村教师?1909年发表的乡村教师要比丘上之家晚了有一年左右,两者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等等……”
在理查静默的视线中,芥川的表情变了变。
“不会没有原因的,两部作品,乡村教师的结尾……因肺病去世的教师……国木田独步、田山花袋……”
“是国木田的存在问题。”
另一边。
“都说了我不会跟你玩游戏。”还在跟爱伦坡纠结推理游戏的乱步,烦不胜烦地环起手臂,眯起的眼睛无法让人知晓他在思索什么。
爱伦坡一脸的不可置信,“为什么……吾辈是哪里做的不对吗?”
“不是说了吗,很无聊。”乱步鼓起包子脸,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要快点解决这个委托,才能早点见到社长,任何妨碍我和社长重逢的事物都是绝对错误的!”
“居然是这个理由吗!”
“?什么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吾辈……”
“呼。打扰一下……”气喘吁吁的,留着中分欧美风粉短发的青年以手扶在墙壁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跟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的两位侦探打招呼,“本来我是没想出来的…啊……对,我要先给你们道个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听了你们的谈话。”
“好像听到了很在意的词……重逢?啊呀呀。真是让人怀念的词汇呢……”粉发的青年似乎陷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态,从他眉目间的神情来看,那应该是陈旧的过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让人想要流露出温软姿态的那份珍典?”
“咳咳咳——”
还未等两个被打断了谈话的侦探说话,刚刚还在自顾自说着什么的青年已经像是在海边晒着太阳的贝壳,被尖锐的石子触碰了柔软的内里,颤抖地蜷缩起身子。
“你没事吧?”乱步向前走了两步,虚虚扶了对方一把,绿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生机盎然的绿眸和枯竭苍凉的蓝绿双瞳对上视线。
“啊……”半跪在地,死死捂着自己嘴的青年,疲惫地摇了摇头,无力垂下的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没事……”
他勾起一抹有些虚幻的笑容,摇曳在颈侧的发尾在不太真实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片透明的错觉,“只是没想到这场病势来袭如此之凶猛……我还想我应该是习惯了……”
剧烈的咳嗽声从他压抑着悲鸣的喉咙内冲出,指缝间满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下,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溅起灼目的血花,它们尽情泼洒在脏污的地面,为其点缀上别样的色彩。
窗台的那株盆栽早已枯萎,低垂的花朵内侧一片焦黄,靠近边缘的一部分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留下漆黑的烙印,只零破碎的,洋溢着一片悲凉的死气。
“放心吧……”青年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借助乱步的手,摇摇晃晃撑着一旁的门框站了起来,即使这样的做法让他大脑被无尽的空白所冲击,眩晕的光圈彼镀在眼前。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外力,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就会同那株盆栽一样湮灭生机。
“在见到那个家伙之前,我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湿热的吐息带着浓浓的咸腥气息,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的躯体再度焕发了最后的生机。
“虽然不是什么小说主角,但要是就这么‘独步’离去,好像说不过去啊……”
他在等着谁。
他必须要撑到那个人的到来。
这是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里,尚且燃起的,最后一丝名为奢求的愿望。
“——?”
悉索的衣饰摩擦声在不大的房间内传来,青年站立不稳的身躯被一双不算有力的手臂撑住,他下意识侧眸望去,撞入一片清冽干净的绿眸之中,少年还带着小孩子身上才会有的糖果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冗杂成云雾般缭绕不清的团状物。
谦逊,认真。
“你就是这次委托的受害者了吧?真是的那个委托人就这么放着你不管吗,怪不得信里让我们多多照拂……不过不用担心,乱步大人会保护好你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不太喜欢的人,乱步不满地哼了一声,支撑起青年意外沉重的身体。
“那边那个……爱伦坡?坡君是吧?快来搭把手,我架不动这个病人,他太重了!”
坡下意识应道,“啊,是!”
随即在被乱步囫囵吞枣般塞给自己的人快要因为疼痛而窒息的表情中,陷入了人生哲学大思考。
——他为什么答应的这么自然?
“噗咳……”
“吾辈的衣服!”
发出了省吃俭用才心心念买下来的新鞋被人踩了八百遍的声音。
抱住病人姿势不当的下场就是——炸开的血花瞬间喷了爱伦坡一身。
再看那边一脸“好险好险幸好我及时脱手”的乱步,黑发绿眸的少年侦探甚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拍了拍胸脯……
爱伦坡:“……QAQ”
继被那个骑士强行抓走的卡尔之后,他最喜欢的这套衣服也不幸遭殃。
这是一场阴谋!
*
理查:“那个……”
两双蕴含着浓烈情感的眼睛直直转向了他。
噼里啪啦的,就差没火花带闪电了。
别问,问就□□味正浓。
理查:“……”
瞬间领会如何看人眼色的理查默默抱紧了怀里的小浣熊,“没事,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好。”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事。”芥川莞尔一笑,只是笑容该怎么敷衍就怎么来,“越是想要逃避什么,就不得不去面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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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还是不待见我吗?芥川君。”棕发绿眸的,看起来有点慵懒的青年,正是与探寻前路的芥川不期而遇的岛崎藤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x
芥川向来温和的声线因为不悦沉了几个度,“我还没有沦落到被人当成标本室的展品把玩欣赏的地步,尤其是你这种不知分寸之人。”
“咦咦——居然还是这么直白刻薄的评价吗?没想到只有在见到我时,向来冷静自持的芥川龙之介会像含着毒液的蛇一样不吐为快吗?”
“明确的说,我讨厌你,并不单指你笔下的角色,我更加讨厌你这个人,无论后世怎么评说都暂且不问,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评价,姑且收回你的话语吧。”
“噗。”岛崎没什么指向意味的笑了笑,看着芥川的眼睛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真是让人高兴呢,久违的话语,这样的话我反而更想去探究芥川君你了,这种被犀利指出厌恶点的问题……好像也能当成不错的取材。”
“稍微透露给我一点吧,关于‘芥川龙之介’,你,为什么、以及必须奔赴死亡的谜题。”渴求般的,岛崎用那种意犹未尽的目光紧紧盯着芥川。
艺术家探寻至高无上的艺术,武者渴求更为精湛的武艺,文学家突破眼前的框架界限,像是精神上的绝对分离,在游曳的世间触碰到属于自己的福音,迫不及待的想要揭开幕布,打破那层不甚清晰的藩篱。
这等灵魂升华般的追求,是罗丹砍断巴尔扎克雕塑的手,是世人惊叹蒙娜丽莎微笑的神秘,是对断臂的维纳斯梦境般的向往,正是无法探究其真正奥秘,才会孜孜不倦的、想要去追求那份惊心动魄的色彩。
——无论无何也想要知道,此时活生生站在眼前的这个人,真正的想法,以及……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解读,最后不得不抱憾离世的,那份想要从对方口中得知的,模棱两可的答案。
“让我无故燃起的兴趣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饱和吧,芥川君。”
破碎的记忆,写满丧事的电报,友人的离去,时代的苛责,家族的重担……
“唔——”
低低的闷哼声。
理查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岛崎贴在身后的石壁上,芥川面无表情地抵着他,透过昏暗不清的光线,偶尔能窥视到的,是他难得失去所有的光泽、呈现出机械化般无机质的冰冷双眸。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也不打算去跟你多说什么,我没有兴趣满足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
贴在耳侧,低沉的嗓音带上了被不断撩拨下,实在忍无可忍,在做了无数次心理铺垫后终于炸了毛的怒火。
“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让你再一次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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