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谢之感到很震惊。
他不止一次来到过何铮这个诡谲的梦境中, 从前他看到的何铮，是什么样子？
——可怜, 孱弱，残缺，没有自主意识。
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本能地哭和笑, 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也只剩下恐惧。
而现在, 他却主动向别人伸出援手。
这是好事。
谢之心里一动, 也缓缓伸出手去。小船像是一条大鱼, 破开红浪，朝着他疾驰而来。
不过几秒的工夫, 两只相距数十米的手就牵在了一起，而后牢牢握紧。
何铮的眼睛很亮, 和那个雨夜里的样子几乎重合。
以至于谢之盯着他看了很久, 直到上了船, 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何铮的指尖冰凉, 只有掌心透出一丝热意。
何铮就这么欣喜地拉着他：“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谢之不清楚这个梦境目前是情况，不好擅自问什么，只是点点头，“嗯，我没事。”
小船一摇一晃, 谢之站在船帮上颤巍巍的，他向何铮提议：“我们往船篷里去吧，这里不安全。”
何铮露出一丝窘态，“你……你去吧，我站不起来。”
谢之先是对他的话感到疑惑，但马上脸色就变了。
他瞧见，何铮的裤管空荡荡的，两条腿并不存在。
他蹲下身，伸手一拎，毫无支撑的裤腿在空气中垂成薄片，“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何铮神情如常，“我一醒来就是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没有腿吧。”
现实中的何铮逃避自我，把自己想象成何健康。梦里的何铮又是这幅懵懂的样子。
谢之不知该说什么好，轻轻把裤腿放下去，他想起从前何铮在梦境里，受尽折磨之后，被凭空出现的诡异力量扯断双腿。
而现在，何铮一开始就没有腿。但他脸上毫无痛苦，似乎没有什么能伤害他。
谢之沉默片刻，“你帮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可能会被我带进海里？”
“没有。”何铮抬头望着他，“我害怕这片海，但我喜欢你，就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两个人挨得很近，这一瞬间，谢之忽然看见了何铮眼里的自己。
黑色瞳孔中，一小半是血海，一大半都是他。背景一片模糊，他却清晰得像个主角。
他放弃了进入船篷的想法，在船帮上坐下，跟何铮处在同一高度。在这个环境中，何铮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所有反应全是出于本能。
何铮望着谢之，眼睛笑出弧度：“现在你和我一样矮了。”
谢之也微微一笑，点头。
明明从海水里出来有一会儿了，谢之满脑子还是何铮拉他上船的情形。何铮还是那个何铮，腿仍旧残缺，力量仍旧弱小，而在两只手交握的时候，谢之错觉自己触摸到了光。
——那一刻，何铮真的在发光。
他一直保持沉默，何铮开始惶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讨厌我？”
海风吹来，他们两个的刘海不约而同地飘动。血海依然，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没那么浓了。
谢之摇了摇头，终于开口，“我只是想仔细地，跟你说一声谢谢。”
还有，对不起。
如果何铮走过的路变一变，让他出生在普通家庭，有双亲温暖，有朋友为伴，在平淡又健康的环境下长大。那么现在的何铮，一定又是另一番模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何铮扭曲生长，却依然不肯放弃那份善意。
他甚至，还有喜欢别人的能力。
一番深思熟虑后，谢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不认同何铮，更没有资格不喜欢何铮。
以往在一无所知时，对何铮的那些主观臆断，全不作数。
从何铮的梦里出来，谢之发现竹二的手机上多了几条信息。
是陈依娜发来的。
“爱豆！我打听出来了！”
“本来我搜天问，全是屈原的什么作品，差点就给你直接发过来。还好我找了我爸，果然还是老爷子路子广。”
“我看天问资料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翻娱乐圈爆料呢，太精彩了！我慢慢给你打啊，别着急。”
“这个机构非常低调，但是相当NB。首先是新觉基金会，做公益的，好几个偏远地区的孤儿院希望小学都是它支持的。这个基金会的创始人叫何新觉，但特别神秘，连照片都找不到。他名下只有一家公司，叫天问投资，听起来没什么。但是这个公司持有好几家公司的股份，涉及地产，娱乐圈，互联网等等，但角色比较小，不管事。但还有一件事略吊，北星的老板名叫何天问！我爸帮我查了一下，发现何天问跟何新觉是一个人！”
“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对了爱豆，北星那么捧何铮，会不会何铮是何新觉的儿子啊！现在何铮被黑，北星倒打一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以我陈大公主的敏锐直觉来看，要么就是何新觉死了，要么就是何铮不是何新觉的儿子，他妈出轨给老何头戴绿帽子！”
“我太佩服我自己了这都能想到！偶像我是不是聪明的一批？”
这一大段看到最后，谢之无言以对，给陈依娜发了一句：“谢谢你，回国以后，我请你吃饭。”
陈依娜很快回了消息，“吃饭倒不用，不过有机会和爱豆见面，我很开心，就这么定啦！”
谢之又发了个抱拳的表情之后，才重新翻回陈依娜的第四条信息。
这是干货中的干货。
现在来不及考虑陈金平怎么查到的何新觉。谢之盯着“天问”两个字，满脑子都是何铮跟他说过的那些：这个组织很厉害，原1子1弹都能搞到，只要可以，国家首脑他们都能刺杀。
从这资料上来看，天问不过是个低调的财团而已，没有明显的犯罪轨迹。
在原主和蓝以泽身上放咒童的人，跟这个组织有没有瓜葛？
还有，苏子扬也是北星的艺人。他的死，是不是和天问有关？
一系列的信息在谢之脑子里浮萍似的飘飘荡荡，却没有一条线索串联起来。
何铮一直在沉睡，但谢之目睹了他在梦境中的状态，已经没那么担心了。
谢之把方便面放在床头，以便他醒来不会饿肚子。看看天色暗下来，节目组应该收工了，他轻轻关上门，去找蓝以泽。
海风徐徐。
蓝以泽正在沙滩上，把海浪带上来的小鱼和贝壳一一捡起来，扔回海里。谢之于是和他一起捡，“那只虎鲸回去了？”
“是啊。”蓝以泽跺掉脚上的砂砾，“那货得意的不行，说我们族群最近都到东海岸了，那么多鲸，只有他被你摸到，回去真能吹一辈子。“
被人当宠物的感觉很微妙，谢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捡了一会儿，谢之问：“你对海洋的感情这么深，为什么还要混迹在人类社会？”
“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蓝以泽捡起一个象拔蚌，“本来我变成人，是要近距离rua两脚兽的。后来海底的能量减弱，大家都不能变人了，我就上岸找原因。”
谢之听得有点糊涂，“能不能详细说一下？”
蓝以泽啧了下嘴，“就是我本来是虎鲸，后来发现海底有个地方，可以让我精力充沛，不吃东西也不饿。我就天天在那里睡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潜水的两脚兽，很想摸摸他们，但突然动不了了。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两脚兽。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别的鲸，大家也都跟我一起到了那个海域。可是还没等他们变呢，那个能量就消失了。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鲸能变，他们还说我是骗子。我不爽，就上岸了。”
谢之这下听明白了。
大概就是蓝以泽无意中接触了庞大的灵脉，不知不觉中修炼成妖，有了化身为人的能力。但是有一天，那灵脉消失了。
按理说，能够让动物突然成妖的灵脉，应该是大松山灵脉的数百倍才对，不应该突然消失。
除非是人为破坏。
然而这个灵力稀薄的世界上，凡人并不懂修行。又有谁能无声无息地，铲除一条灵脉？
那条灵脉现在又在何处？
谢之本来是想找蓝以泽解惑，没想到又听来一个谜。不过，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点点头：“祝你早日找到它。”
“借你吉言。”蓝以泽淡淡地说，“其实现在没什么不好，起码当个明星能赚钱，可以拿去保护环境。海洋生态好了，我们鲸的生活品质不也跟着上去么？”
“嗯。”谢之由衷地说，“祝你一路长红。”
蓝以泽嘴角一咧，刚想开口，忽然手里的象拔蚌硬起来，射了他一脸。
“卧1槽！”蓝以泽一把将蚌扔了，抹了一把满脸咸涩的海水，“又倒霉了，该不会又是那个什么小鬼缠上我了吧，这一天天的，没完了还。”
他恰好就提到了谢之的来意，谢之立刻说：“其实这个小鬼，也是谢之的死因。”
蓝以泽一愣，朝他紧走几步，“你说什么？”
谢之于是将原主被咒童吸走气运，跌入谷底，又被小鬼干扰精神，坠江身亡的经过说了一遍。
蓝以泽听到最后，眼里的怒意几乎漫出来，“所以，那些人以为谢哥没有死，还一直害你？”
谢之点头：“对，何铮为了保护我，现在成了弃子，处境堪忧。”
蓝以泽哼了一声，半天才说，“行吧，算这货有种。”他摆摆手，“我虽然是误打误撞成人的，不懂什么法术，但你要是遇到那些人，记得跟我说一声。”
谢之问：“做什么？”
蓝以泽奇怪：“你把这些告诉我，难道不是想让我帮谢之报仇？”
“不，我是要你小心他们。”谢之摇摇头，“这些人躲在暗处，十分危险，连我都没有胜算，你也千万保重。”
蓝以泽静静地望他一会儿，忽然眼圈红了：“谢哥，你这么关心我，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谢之还没做出反应，蓝以泽就扑过来，空气一下子重了。
“……”谢之费力抬起头，“抱可以，不能rua。”
何铮一睁开眼，就发现谢之不在。
屋里暗着，他的目光却格外平和，既没有找谢之，也没有委屈巴巴地埋怨谢之。他像是听到有人说什么，轻轻地抱起小船：“好的何铮，梦里的谢之对你很好。嗯……你相信他，我也相信他，我们等他回来。”
忽然，敲门声响起来。
何铮一下子跳下床，抱着小船就去开门。
来人却不是谢之。
对方穿了黑色连帽衫，眉目紧绷，立马挤进门：“何铮，谢之呢？竹二呢？”
何铮的脸已经褪去血色，一直退到墙角，“你别过来，不要伤害何铮！”
“是我，闵英杰。”那人把帽子扒下，露出全脸，何铮的瞳孔一下子缩起，本能地把小船放在身后。
闵英杰上前拎起何铮的衣领，“你怎么了？”
何铮像一只蜗牛似的佝偻着身子，牢牢护着小船，“走开，我是何健康！我会保护何铮，你们谁都不能伤害他，何新觉也不能！”
“你……你在说什么？”闵英杰皱起眉，“谢之到底在哪？”
“不知道！”何铮的眼像是一下子烧红了，怒喝，“你要伤害谢之，你去死！”
说着，拎着小船就往闵英杰头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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